老人将上钩的鲤鱼抛入乌木水桶中,收起钓竿,然后俯下身,端详着木桶内收获的鱼儿在狭小的空间中游动来去。

“铁剑红颜,一时人中龙凤,不意却是落到这般下场。龙虎山钟离天师,又何以要诛杀天南铁剑?”楚云齐还在为铁剑红颜而感怀喟叹,同时十分好奇素来操守正直的天师为何斩杀侠义为怀的穆铁杉。

“圣地掌门,要杀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年青人,有谁还敢向他老人家质问缘由?”

四明狂客隐有怒意,这种无端杀人的行为确实令他愤憎,不过转瞬就按捺住还未旺盛的火气,淡淡地将旁边的水桶斜岐,将钓上来的鱼儿复又从冰窟窿倒回去,喃喃而语:“天地万物本来平等,老朽本不该以自己的强势去为难弱势的鱼儿。可是鱼儿啊,你们若是不贪心钩上的饵料,又怎会上钩呢?世人如果不是因为争名夺利,又怎会招来自身祸患?天理昭彰,因果报应。可是一些该死的恶人却总是没有受到应得的报应,遇上这种情况,便是‘破晓’替天行道的时候了。”

狂客话中含沙射影,隐隐针对滥杀好人的天师钟离斩厄。

“我倒是期待哪一天你们‘破晓’真能杀了钟离斩厄。”楚云齐似讽非讽。

钟离斩厄,身为已飞升张天师的得力弟子,最强传人,如今身登龙虎山北宗掌门之位,一身道法神鬼莫测,广纳门徒,强训弟子,厉兵秣马,大有恢复龙虎山圣道领袖地位的勃然野心。

这样的钟离斩厄,就算是神秘的‘破晓’,只怕也只能对之望而却步。

“楚兄弟彻夜锻造,不知铸成了怎样的一件奇兵?”狂客老叟显然不想谈论那个欲杀而不能的钟离斩厄,立时转移话题。

“奇兵倒是不敢当,只不过是一只短匕。”楚云齐随意地将“铁水”匕首掏出,捧在掌心,乌光闪烁,周身光华亮丽,宛如黑色的水银在刃上流动。

“楚兄弟连夜铸剑,引得琅嬛福地百兽惶恐彻夜哀吼,铸剑过程中将福地地底下的九阳地火全部吸收,以至于福地一夜之间由春景变为隆冬。这样的作品,当不得奇兵之称,还有甚么能够当得?”狂客淡淡陈述,却是语出惊人。

楚云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手中这口三寸长的匕首,真有狂客说的那么玄奇?

“搅扰了福地的景观,楚某甚感歉意,这只‘铁水’匕首,就当做是赔偿吧。”楚云齐将匕首恭敬呈上。

狂客苍声大笑:“区区一片福地而已,‘破晓’岂会小气到要楚兄弟赔偿?楚兄弟天生便是良匠资质,不是可否帮老朽一个忙?”

“先生但说无妨。”

“希望楚兄弟能将断剑巨阙重铸!”

……

巨阙,炼器师祖欧冶子五大名作之一,后世奉为神器。

世间炼器水平,凡品、匠品、灵品、道品、仙品、混沌圣品。一般所谓的神器,便是仙品之流。至于更上的混沌圣品,则只是在传说中才存在。

四明狂客将楚云齐带到一只神秘的山洞里,去见识那口断了的巨阙。

山洞壁顶每隔一小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粒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发出淡绿的光明,映得洞内绿幽幽的,更添诡秘之意。

山洞尽处霍然开朗,是一块方圆数十丈的空地,四面环着石壁,头顶青天开阔,当真是别有洞天。

从洞口出来,正对的那面石壁雕刻人形壁画,乃是炼器始祖欧冶子的形象,虽然年深日久大部分石壁都已风化,许多精细处已看不出形状,但整体上还是能从中看出短袖薄衫的欧冶子那份洒然逸致,手捧宝剑,如同珍视着自己的孩子。

其余三面石壁,则是镂空成数层,每一层都摆满了战甲金盔、斧钺枪矛、各类兵器,琳琅满目。

最中间,也就是最显眼处,一只玄色半球形的光罩离地悬浮数丈。

光罩中,无根的熊熊红火如同旭日之光,昼夜不停地烘烤着头顶漂浮的两截断刃。

四明狂客轻轻一拂手,便将光罩打开一个缺口,领着楚云齐进去,指点中央熊熊火焰上的断刃,道:“这就是‘破晓’机缘巧合下找到的巨阙断刃。我们已找遍无数成名匠人,却都没能将断剑重铸。楚兄弟可愿一试?”

楚云齐仰望头顶悬着的断刃,锈迹斑驳、豁口遍生,然而在熊熊燃烧的无根火焰烘烤下却是连颜色都未改变,当下微微点头道:“果然好剑,这下面的火焰好像也不一般。”

“此火乃是从每年夏至最浓重的太阳之精中提取的大日真火,当年欧冶子祖师获得天外精铁,便是利用这种大日真火,将天外精铁一共铸造成了五口神剑。”四明狂客细细为楚云齐解释,凝神考虑片刻,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才继续道,“不瞒楚兄弟,重铸此剑的风险极大。我们请回的铸剑师,失败后或是当场呕血而死、或是就此疯癫,没有一个能幸免于难……其实这剑**成是不能重铸了,老头子本不该冒险让楚兄弟前来。楚兄弟原先不知其中凶险,现下知道了,大可不必去冒这份风险。老头子原先说的话,就当从没有讲过。”

楚云齐听了此等骇然轶闻以及狂客的衷心劝告,却是面不改色,微笑着道:“为匠者莫不是对所造作品呕心沥血,倾尽精力。而且加上面对始祖的剑器,感觉上定然又有所不同。昔者干将铸剑,莫邪投炉,以血肉之躯祭奠方能完成作品。铸剑者,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有一作品能流传后世,便是最大的心愿了。我楚云齐虽未能有此等觉悟,但既然答应了老先生,又岂能食言?”

这番言论说得倒是极为铿锵漂亮,其实楚云齐本也不是言出必践之人,不过自己一身重伤是“破晓”给医好的,自己铸造“铁水”又坏了人家的宝地风水,此番不趁机替他们做点什么,今后更是难得有这样一份天大的人情还给“破晓”。

于是乎楚云齐凝神而立,仰望端详,整个人瞬间静如处子。

四明狂客显然有些后悔带楚云齐过来了,不过也只是概叹了一声,随后便退出到玄色光罩之外。

楚云齐闭上眼。

心潮起伏。

想得最多的,却是自己此生经历过的一切点滴,宛如迟暮老人临死时的回忆。

既要奉出性命去铸剑,便要有斩断过往与未来的觉悟。

再睁开眼时,楚云齐的眼里只有一股决绝锐利之意,掏出腰间匕首“铁水”,玩转柄端,手法飘逸地割破自己左手五指指头。

血水激涌,十指连心,楚云齐眉头轻皱。

然后高举左手,五指箕张。

高高悬浮的两截断刃微微震鸣,一股气流在断刃附近形成,冲向下,吸引着楚云齐溢出的鲜血。

五条血线,如倒流的雨水,朝空中的断刃涌去。

丝丝血痕,如枝条分叉,渐渐往断刃表面延伸。奇迹般的,巨阙上斑驳的锈迹,开始脱落。

血色殷红,洗涤着锈痕,逐渐剥落出巨阙的本来面目。

湛然的青铜色,厚重的力量感。

连浮在剑下经久不熄的大日真火都欢快地跳腾起来。

等到锈迹完全剥落之时,楚云齐的脸色也变得跟白纸一样。

天风呼啸,不觉间,乌云密布,劫数将临的迹象。

传说当年巨阙剑铸成之日,曾有九龙衔日而下,欲击溃夺天地造化的巨阙。当时欧冶子手掌巨阙,力斩九龙,云淡风轻,笑曰:“巨阙者,屠龙之器。此剑一出,天龙回避!”

如今重铸巨阙,乌云幢幢,形成的天劫规模,已是三九天劫的等级。

四明狂客朝四面扫视一圈,伸出二根手指指点,大声道:“司天四将,还不快快阻止天劫!”

四面石壁,四个角落,四具铠甲,应声而动,却是有四人身在重甲之中。

司天四将各一蹬地,高高悬浮起,然后互相抛出数十条细长的银线,在玄色光罩上织成一只巨大的网。

四将各执一端,银网细不可查。

光罩内,两口断刃相互靠近,而楚云齐的血液则是在断刃相互靠近的那一端起粘合作用,血液需求量也变得更大,原本只是雨滴般抽离的血线,现在却是如五条管道插入楚云齐体内“哗哗”有声地抽走鲜血,楚云齐已是无力地坐在地上,紧咬钢牙,勉强保持着意识。

云层低沉,电光一闪。

霜雪般明亮的雷霆陡降。

然而雷霆刚接触到司天四将撒的网上,便迅速顺着网上银线分流出去,由四将分别承受。司天四将有着铠甲庇护,却是抖也未抖动一下。

雷闪隆隆炸响。

血线倒垂飞逝。

巨阙霍霍鸣动。

重重压力使得人喘不过气来。

猛然。

两截断刃完全合而为一,断然一声龙吟作响。

龙吟声中,巨阙剑划破光罩,轻易挑断四将所布之网,冲天而起,迎面劈碎雷霆,直追入乌云深处。

云后龙吟悲嘶,惨不忍闻。

云缝中露出一鳞半爪。

巨阙剑神光照耀,劈散劫云,伴随着一只硕大龙头,重重落地,震动数里。

斩龙后的巨阙,锋芒闪烁,剑气激荡。

司天四将目不转睛,四明狂客动也不动,嘴唇颤抖,念着昔年欧冶子对巨阙所下的评语:

剑气四溢而浑厚,杀气腾腾而磅礴。高悬巨阙于龙榻,为问苍生之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