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楚云齐从入定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四明狂客端坐在室内唯一的洗得发白的雕花木椅上。于是第一时间便讲明自己的心意。

“你真的不愿留在‘破晓’?”四明狂客白须飘荡,眼眸里精光四溢,话声隐隐森寒,甚有威逼的意思。

“敢问老先生,‘破晓’的目的,是不是为了造福苍生?”楚云齐已准备了一整套说辞。

四明狂客抚须颔首:“这个自然。”

“那便对了,”楚云齐起身打开发黄的窗扉,柔柔的阳光洒落进屋子,接着洋洋洒洒继续侃侃而谈,“楚某人虽然自不量力,也有造福天下苍生的愿望。既然‘破晓’跟我的愿望一致,那无论我身在何处,其实都是跟‘破晓’在同一阵营的。当然,如果‘破晓’是以大义为名而行残暴之举,自然就容不得我这种人的存在,也不能任我离开了。”

四明狂客一时无言以对。虽然他阅历丰富,然不见得在刁钻强辞的功夫上及得楚云齐。

四明狂客沉吟良久。

楚云齐无聊地踱步来去,时而临窗远眺,时而琢磨四明狂客的有趣表情。

“楚兄弟要离开,老朽自然不会强留。不然,老朽的行为跟‘破晓’所痛恨的掳人勒索行为又有何异?不过……我要你发誓,绝不可将‘破晓’的信息泄露半点,今后也绝不可与‘破晓’为敌。”四明狂客权衡之下,一共提出了两个条件。

楚云齐右掌竖起,对天立誓道:“我楚云齐,若是泄露‘破晓’的半点消息,便教我死无全尸。如果他日我与正义之师为敌,便让我受尽折磨、不得善终。”

他措辞自有分寸,故意不讲不与破晓为敌,而称不与“正义之师”为敌。言下之意也很明显,若是“破晓”并非正义之师,那便可以为敌了。

四明狂客自也瞧得出楚云齐誓言的玄机,不过却只是一笑置之,显得颇为满意。在他心目中,“破晓”早已是正义、公平与自由的化身,无论如何都称得上世上第一的正义之师。

狂客手中白光一闪,一只破旧的扫帚出现在手中,然后看似胡乱地开始扫地。

楚云齐正觉古怪欲意发问,老狂客的扫帚划动处却是出现了一只阵法,星云分布,似乎模拟了周天星斗之数,妙不可言。

“楚兄弟站到传送阵中,便能到达琅嬛福地之外。”狂客将手一摇动,扫帚便又凭虚不见,被收入他的芥子间了。

楚云齐微一躬身为谢,便踏入阵中,脚底的星云忽然浮起,在他四周活动,使得楚云齐好似处在浩渺星空当中,而外面世界的景物反倒变得遥远而不可捉摸。

半晌。

漂浮的群星如尘埃落地,楚云齐已在一只峡谷处。

眼前两山巍然相靠,距离一线,形成一条狭长的甬道。

楚云齐顺着狭道而走,里面阴暗潮湿,不时有冰冷水滴从高处滴落,行了少时,终于望见狭道的出口。

狭道尽头,腰窄肩宽的黑面大汉扛着一块巨石,挡住道路。

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楚云齐用望气术一瞧,却是看不透黑面汉子的深浅,这面相凶恶的汉子相当棘手。

不过楚云齐处事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当下抱拳道:“小弟借道一用,劳烦兄台移玉。”

黑面汉不言不语,将肩头巨石卸下,索性直接堵住一尺多宽的路口,将自己与楚云齐隔离。

楚云齐万般无奈,却是在不知深浅的大汉面前发作,攀爬上巨石,挤出笑容道:“大哥,小弟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明言。”

“你没得罪他,可是你得罪我了!”大汉的背后,伸出一只小脑袋,笑嘻嘻却是蕴含阴险之意,天真的孩童颜面下却像是住着毒蛇般的灵魂。

是穆天仇。

“塞北叔叔,替我收拾这个混蛋!”穆天仇的声音稚嫩而清脆,却是叫楚云齐很是厌恶。

“小祖宗,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尽管很讨厌这个小鬼,楚云齐还是不会跟小屁孩计较过多。

“你哪里招惹我了?你不知道么?你以大欺小欺负我就算了,你还杀死了我的小狗,还斗胆想要睡我娘亲。怎么,你那无辜的表情却还像是没有招惹过我似的。”穆天仇心机已绝非一个孩童所能有,他早知塞北叔叔对孀居的娘亲有意思,故意添油加醋突出重点,在某些字眼上咬字奇特。

黑面大汉果然勃然大怒,拳头敲在巨石上,竟震得石头开裂,转瞬便化作了灰烬,正想着“那恶犬原来是你派来杀我的”的楚云齐,从巨石上落地,心里一寒,这一拳要是敲在自己身上,十条命也不够活的。

“你出来,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黑面大汉怒意上涌,脸部充血,刹那成了红脸大汉。

楚云齐只有老老实实跟着出去,外面是一片空旷,乱石居多,林木稀少。

“在下楚云齐,敢问兄台大名?”楚云齐不想不明不白死了都不知仇人是谁。

“大名早就没了,认识我的都叫我‘塞北败卒’。”大汉声如洪钟,提到名号却微有唏嘘,“小仇,躲远些!”

穆天仇乖巧伶俐,立即退到几百步之外。

剑走偏锋的楚云齐自知不敌,忽然就平躺在地面上,举觞望青天,无趣道:“我肯定打不过你,你直接动手吧。”

塞北败卒愣神片刻。

他是鼎足南赡部州三大王朝之一玄武王朝的塞北名将,一朝落败而无颜面对爱戴自己的百姓和重用自己的皇帝,便逃到人烟稀少的极寒之地,后来为“破晓”吸收,被委以看守山门之任。数十载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杀过的人何止数百,见过的敌人形形色色,可却是从没有一个如楚云齐这般躺下来等着给他宰的。

“怎么,找不到地方下手么?要不要我脱光衣服,好让大哥你看准地方随意屠宰?”楚云齐说着,还真开始解衣服上的纽扣。

塞北败卒忽然发话,大声道:“你如今虽然年轻识浅,但将来很可能大有作为,成就远胜我区区败军之将。我今日便给你一个生存的机会,我只出一招,你若不死,我便再不为难你。”塞北败卒当年纵横沙场之际就有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的规矩,现下修道已久,却也一直懒于杀毫无斗志之辈。若不给楚云齐一点机会,就这样宰牛切羊一般杀他,毫无趣味,绝非曾经风云一时的名将之风格。

楚云齐立时翻身跳起,双眼发光。他之所以如此作态,便是为了等塞北败卒的这句话。

已然步入元婴之境的楚云齐,如果只接一招的话,或许还有存活的机会。

远远地,穆天仇却是捧腹大笑,简直上气不接下气:“看你那高兴劲儿,难道你认为你能挡得下塞北叔叔一招么?”

楚云齐恍如未闻,紧紧盯着自己的对手。

他必须将塞北败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才会有一丁点机会找到即将出手的那一招的破绽。

塞北败卒马步站立,双手虚拖,一声暴喝:“宝塔镇魔!”

一只雕工精细的九层小塔浮现在他手里,朝天一抛,迎风见涨,散发浓浓的血腥之气,使得天空成为腥红的幕布。

巨大的宝塔,锁定楚云齐,碾压而下。

楚云齐左右移动,宝塔便随之而动,牢牢将他笼罩。

宝塔垂直降落的速度不快,但求稳求准,左右调整方位动得迅捷,抓着楚云齐的位置就不放。

楚云齐仓皇乱窜,拔出紫水,不时朝空激射数道剑气,却是根本阻挡不了宝塔半分,甚至连宝塔左右浓厚的血腥都激射不透,纯然是垂死挣扎之举。

望着楚云齐无助惊骇的模样,小男孩穆天仇开心的笑出了声。

可是,楚云齐却忽然嘴角勾起,蓦然发出一声嗤笑。

下一瞬,楚云齐如电闪蛇舞,极其迅捷,却是到了穆天仇跟前,一把抱起穆天仇,单手锁住穆天仇双手,哈哈笑道:“杀我啊,镇压我啊,有本事连这孩子一起杀了!”

宝塔缓缓却有力地下压,激得空气爆破作响,火星乱溅。

塞北败卒眉头皱起,他要是继续的话,便将小天仇与楚云齐一并杀了,要是转而去救小天仇的话,就有悖于一招取楚云齐性命的承诺。

小天仇被那宝塔散发的血腥气息压得难以喘息,恐怖之下大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塞北败卒叹息一声,大手一挥,半空里的宝塔便如浮云散去,不留影迹。

楚云齐将穆天仇轻轻放下,摸了摸他额头,做出极认真的表情道:“多谢小弟弟救我一命,大哥哥当真是感激不尽,简直是感激涕零。”

穆天仇“呸呸”两声,满腔怒意不减,却也悔恨不已,我只交待塞北败卒杀楚云齐就够了,何必要赶过来要亲眼看他死呢,却让这家伙利用我而脱险。

千算万算,没算到楚云齐这般狡猾无赖,用这等君子不耻的做法而挽回了生机。

塞北败卒没有再说什么,拖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缓缓回到所镇守的峡谷通道前。

曾经的将军,从来不会出尔反尔,既有承诺,自然放行楚云齐。

一瞬间,将老的将军便树立笔直,僵硬如铁,似金刚怒目。

穆天仇恨得牙痒痒,一脸要吞了楚云齐的样子。

楚云齐摇了摇头:“如果是真男子汉,你就应该凭借自己的实力来杀我。其实你又何必心急呢?以你的资质,只要勤学苦练,我想在十年之后,便有跟我一战的实力。十五年之后,我就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讲完话,洒落转身,踏歌而行。

一首历史久远流传广泛的《将军曲》。

远远听着楚云齐悲怆豪迈的市井诗歌,塞北败卒、将近迟暮的将军胸中顿燃起少年时的将军之志,不觉热泪已盈眶: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

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我见楼船状心目,颇似龙骧下三蜀。

扬兵习战张虎旗,江中白浪如银屋。

身后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

细柳开营揖天子,始知霸上为婴孩。

羌笛横吹阿亸回,向月楼中吹落梅。

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