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女子们大多不愿继续这个有关禁忌的话题,不管主人方才是刻薄讽刺也好,还是未设防而随意流露的话也好,只盼还是不要醉酒乱说话误了自身不说还带着她们受累,一个个惊如鼠兔,直想找理由离去。

酒宴不欢而散。

酒后庭院中,楚云齐邀天然清新不施脂粉却名为“胭脂”的女子下棋。

楚云齐下得一塌糊涂。

胭脂瞧着这位悟性不俗短短三天便棋艺有所成就然而此局却纯属乱来的主人,饱读诗书的她巧笑道:“下棋最忌心浮气躁,公子心中想必有事。”

楚云齐举眼望天,月色淡薄,有些苍白地笑道:“我没读过圣贤之书,但我也知道自由是每个人都祈盼得到的。在这样的法天道宗里,人们却是有话不敢说、有苦无处述,我想要真心待人,人却避我如毒虫。所以我发誓,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说话,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胭脂轻轻摇头,年方十八稚气未尽数脱去的她脸上却是看透沧桑的神情,说道:“蜉蝣之力,难撼大树。就算你有撼动大树的心思,也不该随便对人说出口。你说给我,就不怕我随时将你蜉蝣撼大树的心思告知高高在上的大树?你这样行为冒失,借酒就胡言,是取祸之道,又怎能成大事?如果你是真的想做到你所说的那样,第一步就请管好你自己的嘴巴。记住在法天道宗里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一个极其细微的失误便可能要了你的性命!”

楚云齐不说是如醍醐灌顶,但也算是心中一惊,随即笑道:“我信可信之人。”

胭脂深深凝视石桌上的棋局,低低道:“但愿你并不是那种只会骗人空给人期望的骗子。”美丽的眼睛已经发红干涩,胭脂又怎能忘记,当初那个自命为天下人除害而带她一同潜伏于龙潭虎穴的铁剑棠,一旦权势在手,另结新欢,就忘了旧爱,更忘了一腔抱负,到底还是被同化成了法祖的凌冽爪牙。

楚云齐也听说过铁剑棠的事迹。

剑棠其人,师出名门圣地剑器阁,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王道之剑。二十岁便已手中重剑泣血击败剑器阁三位长者,得到出师历练的机会,来到崇文尚武国力鼎盛的玄武王朝,邂逅了二八年华情窦初开的胭脂。

胭脂姓徐,父亲是当朝宰相,却受御前宦官弹劾,陷于文字狱中,家道中落。两位兄长也在朝为官,受此事牵累,大哥发配边境,二哥罢黜官衔。胸含锦绣的胭脂写出血字万言书,趁天子外出祭祀时呈递,万言书中力陈父亲为官之清白、不取百姓分毫、合家简朴度日,并且才情并茂,极富文采。天子看后极为震动,然而一向君无戏言的皇帝自是不肯承让自己犯错,只将此事押下。再后来还未定罪的李丞相却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胭脂悲愤勇烈,竟还想面圣讨个说法,写了一封震动士林的《清君侧剪除宦官文书》,由此宦官记恨,数次派人暗杀胭脂。再后来,出门游历的铁剑棠仗义救了名门才女徐胭脂,一见倾心,不久便立有生死相许之誓。

名头甚大的铁剑棠终于被法天道宗盯上,派出一波接着一波的高手来铲除他。后来铁剑棠四面受敌身负重伤,无奈之下便投入了法天道宗门下。这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然而铁剑棠声名在外加上行事果敢,替法天道宗荡平整个玄武王朝的修真势力,居功至高,是以才有今日飞云堂主的地位。

“迟早我也要去会一会铁剑棠。”楚云齐手指按在剑柄上。

此时一身青棱劲装略微冷艳的红叶走进来,负手而立,腰间剑穗飘飘,说道:“无大师请你去一趟。”

“我没找你,你倒先来找我了。”楚云齐嘿然笑道。

无大师住在第八层冰山地狱。

一重一重的冰山上,匍匐前进着许多**登山的罪人,发出阵阵有气无力的嚎叫和悲嘶。

每一层地狱的景观都凄厉阴暗,使人很难畅快得起来。用法祖的语录来说,就是“只有在罪与罚的时时提醒之下,正直无私之人才能永远保守不可侵蚀的磐石之心”。这个法祖,整治起人心来是一套一套的说辞。手下许多明白人不会尽信法祖言语但也不会直白说破,而一些愚蠢之辈或是如白玉京这般单纯之流就很容易被那空而大话的理想之谈给诓住了。

楚云齐也只模糊晓得无大师一向呆在冰山地狱,但方圆几千里却是不知究竟何处。当下闭眼,已是化神期本领的他能够感应到天地间微妙的地水火风,冰山地狱中处处冰山,但真正充裕的并不是结块的水,而是细微而无处不在之风。

再往深处感知,这些风均有共同的源头。

睁开眼的楚云齐朝着风之源头而去。

七口井,列北斗七星之形,旁边凿池储存着低温却并不冻结的玄奇之水,即为剑池。

楚云齐正面对着剑池。腰畔悬挂的紫水隐隐鸣动,池中无物但剑意之强已激得紫水想要出鞘一较高下,足可见小小冰上的剑池曾经磨练出多少腥风血雨的旷世奇剑。

“无大师,我知道你在。请现身吧。”楚云齐不敢造次,对于这个神秘老人,自己所知甚少。只是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待在法天道宗的目的并不单纯。

声音一落,一只井底发出闷响。

随即井中蹿出一位髭须如雪干瘦病态的老头子,也就是替七杀手铸造了七种杀人利器的那位无大师。

“老夫坐井观天,忽见云雾涌动,知道必有豪杰到临。”无大师爽朗而笑。

“坐井观天,想必妙极。昔者伏龙见一隅之天而可定天下形势,想必就是大师这种境界。”礼尚往来,楚云齐也乐得捧一捧老头子。

“好好,你我一为豪杰,一为高士,世上英雄在我等之上者,恐怕已不多。”无大师佝偻的背影挺了挺,这一刻倒是显得甚有豪壮气度。

无大师接下来的话有些玄乎:“我找你来,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未免以后麻烦,今天你我要将应该说的说清楚。”

楚云齐摊开手,茫然道:“我应该说些什么?”

“你应该说说你来的目的。应该是想要知道我送你的战甲和启动战甲的血红水晶的奥秘。老夫照实说也无妨,每一块指甲大小的红水晶,都是用十万生人的鲜血和魂魄练就。若非十万无辜游魂的怨气支撑,又如何能使得战天铠甲发挥出渡劫境的可与天一战的实力?”无大师语气平淡,讲出那惊人之语。

“十万魂魄?!”楚云齐脚下步子一晃,脸色瞬间刷白。自己三块红水晶的力量,竟是蕴含着三十万无辜生灵的性命,当下只觉周围阴森森的,但依然很快镇定而笑:“既然三十万人都是你杀的,我似乎不必担心冤魂缠身。”

无大师神秘邪邪而笑:“你自然不必担心,我只是杀人,而你使用红水晶时却是亲自使得这些无辜魂魄魂飞魄散。剩下那十万冤魂还在红水晶里,是存是亡都在你一念之间,冤魂又岂敢缠着你?”

楚云齐拳头握紧,捶在自己的腹部上,他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你当然不必愧疚,因为这一切都是老夫造的孽。而老夫也逃不过屠戮无辜的报应。”无大师轻轻地将干枯的手指往自己皱巴巴的脸上一戳,脸部皮肤似面粉样的被戳破掉落,洞孔里面骨头显现,竟已腐朽发黑。

楚云齐相当震骇,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他不是没有见过怪物,却是没有见过无大师这种平静暴露原形的怪家伙。

无大师嘿嘿笑着,轻轻一抹脸上揉捏一阵便使得怪脸恢复原样,叹气道:“我铸造长生剑时,便已然穷竭了我所有的生机。这十多年来都是法祖以禁法为我续命,老实说我自己这种状态简直是生不如死。但是我依然苟活着,只因为我还没能铸成一口举世无双的剑。我等待着,我只差一个契机。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那便恭喜了。”楚云齐始终保持在无大师三步之外,无大师之可怕并不在于那人皮之下可怖的表象,而是在于那种为了目的而能残忍隐忍的心态。

执着值得受人敬仰。

然而这样的执着已使人不寒而栗。

“不用着急恭喜我,因为我的那个契机就是你,楚云齐。”无大师昏浊的眼在发光。

“我?”楚云齐指着自己,不由又倒退两步。

无大师见楚云齐闪躲退避之态,脸上抹过似嘲非讽的笑意,点头道:“就是你,你是我生平仅见的好材料。一个真正的铸剑师,只要是天地之间的东西,都可以成为铸剑的材料。而你的血肉,正是我所需要的。”

楚云齐脸色发绿,已在筹谋着跑路之计。

“不必惊慌,我只要你三斤血肉。等铸成了剑,这口剑还得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无大师打量着楚云齐的眼色,跟在菜市场买猪肉时的眼光差不多。

“看来不留下三斤肉,我是没法全身而退了?”楚云齐无奈,虽然仍有忌惮,但得知老头子终不是想将自己连皮带骨吞了,总缓解了一些惧怖。

“你给我三斤肉,我自也会卖你人情,保证你划算。”无大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只晶亮小刀,锋刃上却到处是豁口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