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同一只冷漠的眼睛俯视黑暗的大地。

楚云齐甚至不屑于亮出气府里的紫水,只是手持随意一把青铜剑,干净利落地削掉死到临头惧怕为少却憎恨为多的秦月明的脑袋。

脑袋骨碌碌滚到知府大人的脚边。

一天之间,接连目睹了孩儿与妻子身首分离惨状的渝州知府,早骇得四肢发软,不过怪异的是心里却隐有一丝轻松。

最近的死士都被楚云齐的莲花阴神阻在大堂外面,楚云齐那无法被阻止的第二剑高高扬起。

将死之际渝州知府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许男儿气概,端庄地用手端了端头顶的乌纱帽。

那个看似冷血的杀手却是不动声色收剑回鞘,没有斩落这一剑的楚云齐淡淡道:“我是本地山里的穷人,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渝州遭逢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是李知府不惜顶着罪名私自开放粮仓赈灾,那时的知府大人 还是一个清白的好官,可后来越来越不像话。都说知府大人鱼肉百姓,却鲜有人知大人您度日清贫以至三年都不曾添置一件外衣。绝大多数不为人齿的恶劣事迹都是家中恶妻犬子爬到大人头上弄权谋私所致。所以这一次,我只杀你妻儿。”

数度受惊的知府大人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三品大员的孔雀朝服。他知道知府这个一州长官的位置必须背负着相应的重大责任,羞愧地再次端了端顶戴花翎。

“借你一用。”楚云齐身体抖一抖,便将四百阴神收束成光纳回体内,仗剑挟持着知府,一路无阻走出府外,然后道一句“做个好官”,反手推开知府跌入最近的甲士丛里,同时脚步轻点,已跃上了高大墙头,不疾不徐飞檐走壁。

除了忙着搀扶大人的一堆甲士外,其余持弩的士兵或死士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鞭长莫及的楚云齐消失在视野里。然而其中小小一名无人问津的弓弩手,瞄准楚云齐去处,拉满弓弦,空弦上凝出一只墨色的气弩。

悄然一箭穿梭而去,在黑夜里毫不起眼。

正中在屋檐上闲庭信步似跳动的楚云齐背心,直没入体内。

楚云齐向前急跌出数步险些从屋顶栽落,满额冷汗,宛如心脏上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沉重如铅的流体通过血液循环不断运转到全身,楚云齐觉得身体越来越重,暗暗提起最后一口真气,破罐子破摔强撑着如风疾行而去。

半个时辰后。

勉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的楚云齐扑通一声跳入晓月湖里。

然后大范围内的湖水变得滚水般沸腾起来,不时蹿起的气泡是夜里不易分辨的浓墨色。

麟儿整夜没睡,在空无一人的画舫里依偎在角落里,通过船舱的破洞能望见一隅星空。忽然想到曾经接待过的一位名流士子说的一句话:“天似穹庐,四野如壁,谁人不是井底之蛙?”

正如黄老之辞“无所逃乎天地之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既定的轨迹中挣扎彷徨,而当一个人以仇恨为信念之时,往往内心会膨胀汹涌出巨大的潜力,直到了结了这段仇恨,最终得到的,不过只是茫茫如星河的空虚。

所以确信楚云齐此去十拿九稳能替自己报仇,向来装作柔弱的麟儿却是没有什么复仇的兴奋与快乐可言。

孤独地待在夜凉如水的角落里,直到天明。曙色里,早起的水鸟贴着水面飞翔,洁白的羽翼流线优美,划过弧形,自在翱翔。

猛然水鸟惊叫着朝远飞去,水面产生一阵波纹然后如镜面碎裂,极其疲倦苍白的楚云齐悄然爬上了岸。

漫无目的在船头看风景的麟儿正好看到这一幕,于是素来娇弱的她挂帆摇撸,技巧娴熟,很快就将船驶到湖岸。然后弃舫登岸,在半人高的枯黄草色里发现了正匍匐而进的楚云齐。

“你还好么?”虽然楚云齐表面没有任何伤势,但从他肢体艰难的动作和如龟的速度完全可以判断他现在十分痛苦但仍在挣扎。麟儿猛然联想起退潮之后搁浅在水坑里的鱼儿,生命的水源渐渐干涸,但鱼儿除了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外便什么也不能做。那时候还有着少女的天真与善良的麟儿遇到这种临死的鱼儿还会努力一条条拾起将它们送往江湖的水里。

“我很好。”虚弱的楚云齐翻过身来,脸颊苍白,而左半边脸却是浮现黑气。

左半边身体已完全麻痹的楚云齐嘴唇苍白皴裂,咧着嘴做出一个不比哭好看的笑容,道:“心狠手辣的雇主往往会在杀手完成任务后抹除杀手,但麟儿似乎不是这类人。可我还是请你,往我胸口刺一剑。”

“刺你一剑?”麟儿大惑不解,是垂危的楚云齐不想再受临死的折磨了么?但无论如何,本来就并不柔弱的麟儿未乱方寸,很干脆地抽出自己倒赶千层浪绑腿里的匕首。

楚云齐闭眼,语声微弱道:“刺我左乳下方一寸之处,入肉半寸即可。稍有差池我便没命,刺得精准我就还有法自救。”

麟儿下决心咬了咬嘴唇,当机立断匕首直接刺下。

鲜血汩汩而出的同时,一股呛人的黑烟从伤口处冒出。楚云齐真气流转全身,洗涤经脉,将那只无形墨色影弩箭逼出体外。

麟儿撕下衣袖替楚云齐包扎好伤口。不待半柱香,面色依旧苍白的楚云齐已能够行动无碍,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楚云齐第一句话就是:“我只杀了知府的恶妻和竖子,擅自给了知府一次活命的机会。如果你还执意要报仇的话,如何刺杀知府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现在我极有可能被不俗的高手盯上了,我得逃。”

“我跟你走。”楚云齐没有回头朝前蹒跚走了几步,断袖而露出粉白手臂的麟儿只是跟在楚云齐数步外,轻轻道了一句。

楚云齐顿下脚步,回过头,自嘲似地一笑:“我猜你肯定没有喜欢我的理由。”

逢场作戏风月里过来人的麟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否做作、略带小女儿的羞涩拨弄双手手指,嗫嚅道:“我答应你做个好姑娘。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教我。”

楚云齐仰天大笑,笑声却以剧烈的咳嗽结束,抚着胸口道:“我可不是好男人,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教人做好姑娘。如果你是因为没有去处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去一个地方,女修圣地连云峰。正常情况她们是不会轻易接纳陌生人投奔的,不过有我一封信函,可保你不会被拒于门外。”说着,手里掐动指诀,将紫府里的一封书函取出。

虽然做事情有些大而不细,不过楚云齐也有对女孩子特殊的细心照顾,早为麟儿拟好了这封书函。

并未密封的书函封皮上写着“故人楚云齐手书”几个字。麟儿迟疑着没有去接信函,素手伸出,并未想用姿色去粘着楚云齐的她只是拉住楚云齐脏兮兮沾着泥土和水草的衣袖,轻声启齿:“你嫌弃我。”

“只要你自己不嫌弃自己,那么任何人的嫌弃都无关紧要。”楚云齐忍不住伸手为秀色可餐的麟儿拂去肩上沾染的草叶,语气轻松却是道出沉重事实,“我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人,而我随时也做好了将死的准备。更重要的是你并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子……呵呵,打开信函看看,或许你会对连云峰有些兴趣。”

生活逼出来的心机深沉的麟儿情愿在有话直说口没遮拦的楚云齐面前做一个几乎不必伪装的自己,不娇柔不做作,或许她就是渴望着这种人与人的真诚。她依旧站着不动,执着拉着楚云齐袖口。

于是楚云齐自己打开信函,念到其中内容:“一别经年,楚云齐向连云峰上下七脉女弟子稽首问好,特向圣女致意。我本世间浊臭男子,持信此人可当是本**害的另一女子,请圣女收留并传以大道。倘若汝等同气连枝,有朝一日或可摘得楚某人项上人头。楚某人坏事做尽,若有兴趣时,定再上连云峰,与各位姐妹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念完信,嬉皮笑脸另外道:“如果你在连云峰学到真本事,要找谁报仇那都是你自己的自由了。”

信中完全是契合楚云齐作风的一派无赖言辞。

麟儿听了,不免会心一笑嫣然。如纯洁的百合花,盛放在明媚的早晨。

“不如相忘于江湖。”

洒落道出这句话的楚云齐提醒自己越少看一眼美人越好,转身悠然,信封随风落地,他的人却是极快地走出,没有半步的逗留。

活色生香的麟儿拾起那封信,贴身揣入怀中。凝目注视楚云齐消失的方向良久,历经风尘看淡人情的她最后抿嘴一笑,自语喃喃:“你不是好人,却比好人更好一百倍呢。你不是君子,君子却不配为你提鞋。你不是玉树临风,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魅力。我可不是在夸你,也没说喜欢你,只是觉得无味的世上有你这样的怪人,就变得有趣多了。”

短暂逗留渝州,而惹出一名施放杀人不见血的影弩箭的高手后,楚云齐便昼夜赶路,每天只做必要的休息,马不停蹄赶往西牛贺洲的方向。

可是楚云齐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敌在暗我在明,如同猎物与猎人的关系,使得整个人浑身都不舒服。这种感觉使得楚云齐几欲发狂。

于是在离开渝州的第三个夜晚,楚云齐停止无休止的赶路,在一片杏子林中四顾,大喊大叫:“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你就是那个用影弩箭差点射死我的那个人。你要杀我只是一箭的事情,何必这么费工夫。再不现身,我就问候你十八代祖宗!”

早前在集市里换了一件普通的宽袖大褂,裤子也刻意打上补丁,脚上鞋子磨出破洞露而露出脚趾的楚云齐活脱脱就像是一个疯子,在那里自说自话,没有半点回应。

忽然楚云齐微觑眼,对准一个方向,接连五弹指,五段无形气劲刹那破空激射出。

连弹五指这个名堂叫做“五湖凌烟指”,每一指分别融入五行之力,五指气劲“金木水火土”排列,首尾呼应而力量相叠。

然而迎着指力的方向,只是单纯地从暗处传来一声冷哼,以及一只高速旋转使得周围空气激溅噼啪火花的影弩箭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