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乌云渐渐散去,阳光已迫不及待从缝隙里洒落而下。

深一脚浅一脚的楚云齐背着萧落木,脚下一绊摔在了泥泞中,吃了满嘴潮湿泥土。

能捡回性命已是天大的幸事,区区摔倒没什么好抱怨的,楚云齐将死尸似的萧落木草草推开到一边,却极为挫败地双膝跪在泥里,双手无力地抓着泥壤,颓丧如同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又脏又臭又病的老狗。

他就这样双目没有聚焦,自说自话起来:“第一杀手萧落木,你受天魔禁咒的束缚想必很不好过。你说说看,我杀了仇人楚山孤,为何我却一点也不痛快,心里更加不知道何去何从?没错,当初我抛弃青青加入法天道宗,是想要以我一己之力将这只天地间的毒瘤铲除。我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然后所有人都将称我为英雄。我并非真心想帮助被法天道宗迫害的人们,我只是想得到属于英雄的荣誉。我对,还是错?我杀人,为救人,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已足以自我安慰?当杀了楚山孤的时候,我就觉得前面的路更加模糊。就算我杀了法祖,杀了道祖,法天道宗是否就会有彻底崩溃或者改变?一个蛰伏在阴暗角落的侠客,身入龙潭虎穴刺杀了人人切齿的魔头,似乎他的使命便已完成,一个受到万人赞颂的英雄事迹便会流传于世。可是我知道一个法祖一个道祖死后还会有新的法祖道祖诞生,这样的话,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我已经感到所有人离我都越来越远,这难道就是属于英雄的悲情结局?现在看来苍梧说我将面临无法承受的结局似乎是对的。现在,我该用怎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走下去?”

没有人能回答他,甚至他唯一的听众都只是那个依旧昏迷着的萧落木。

楚云齐痛苦地抱住自己那将要炸裂开的头,手指狠狠地插入头发中间,动用紫水剑封印禁忌而重创的身体似已不堪重负,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染红了大片衣裳。

“你已不必走下去,因为你的一切都将在此结束!”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响起算是回答了楚云齐的自说自话,这个声音有些粗野,宛如平地一声雷。

随即楚云齐便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去,重重落下,半个身体都插入泥泞里,胸口凉飕飕的似乎开了一个洞,但几乎已没有了痛苦的感觉,视野变得模糊,泥浆血水从额头流下沾污眼眸。楚云齐终于努力看清楚出手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得不像话,健壮得如同一只大猩猩。

三英之一,金刚不坏的魏煮鹤。

这个头脑简单的魏煮鹤千里迢迢就是赶来杀楚云齐的,当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册子,翻开到其中一页,手指沾了沾口水以点金术在上面留下纯金的字体:“楚云齐亲口承认对法道二祖有异心。”

然后动作呆板地将小册子揣入怀里,一身外家金刚不败功夫的他甚至连基础修道者在体内开辟气府储存一些物事的本领都没有。

“大哥二哥叫我来杀你,他们叮嘱我一定要问你,有什么遗言?”

“有,当然有。就说楚云齐死亦成鬼雄。”

那个傻头傻脑的家伙又掏出小册子,仔细记下楚云齐的遗言。

“遗言没必要交待得太早。”另一个声音响起,泥泞道路的远处出现一瘸一拐的铁剑棠,身后背着一柄夸张的血红巨剑。

飞云堂主铁剑棠走近,道:“我想了想,觉得半仙的大战也少不了铁剑棠。所以我来了。”

人如其名的魏煮鹤呆呆道:“我最害怕的楚山孤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个半仙就躺在一边,看样子也活不成了。半仙大战,铁堂主你已经错过,你可以走了。”说着他继续走向半身陷入泥泞的楚云齐。

铁剑棠迅捷闪身,泣血巨剑出鞘,带起一片殷红之色,绚烂一剑,突袭魏煮鹤,砍在魏煮鹤头顶正中。

魏煮鹤却连头发都没有掉一根,铁剑棠握剑的双手却已发麻。

魏煮鹤并不管铁剑棠的偷袭,执着迈步向楚云齐,高举起紧捏的拳头,道:“先杀楚云齐,我再跟你算账。”

一拳发起,看起来没有半点气焰,全是一股刚猛之力。魏煮鹤是肉身成道的路子,脑子不好使反倒使得他没有那么多心眼很难被外界影响道心。这一拳砸中了,就算是渡劫九次之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中了一拳的机体本就在慢慢死去的楚云齐却没有被砸中。

眼前一个黑影快速闪来又高高飞起落下,落地时却是分成了两部分。

替楚云齐裆下这一拳的黑影正是铁剑棠,右臂被一拳之力生生卸下。而卸下的那条手臂在接下来的数息时间诡异地碎成粉末。

原本有能力跟魏煮鹤一战的铁剑棠重伤未愈所以根本不是对手,但他失去手臂的身体还是颤颤站起,左手撑着巨剑泣血,一字字道:“我看不惯三英已很久。”

虚弱的楚云齐趁着这短暂的对峙问道:“为何替我挡下?”

那个隐忍在法天道宗曾有过将这个魔统连根拔起的想法的铁剑棠丝毫不顾右肩的断口血流如注,在这当口却是微笑,道:“你我有相同的迷惘和痛苦。这便足以让我为你拔剑。”

楚云齐的视线更加模糊,眼里有泥水血水,又添另一种温暖的湿润。

“本来你有伤在身,我不会趁人之危。可是你要保楚云齐的话,就必须得死!”傻大个表情很认真,头脑并不复杂的他不可否认也打心底敬服这个飞云堂主铁剑棠士为知己者死的行为。

魏煮鹤沉气坐马,浑身肌肉鼓涨,一双拳头刹那膨胀数倍,脚步微微移动,那无异于毁灭的两双拳头也移向铁剑棠。

铁剑棠大喝一声,单臂举剑格挡。

魏煮鹤大吼一声,拳头却是没有出击,反而金刚不坏的脖子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一圈血痕。

方才一直沉睡的半仙萧落木不知何时转醒,拥有恐怖恢复能力的半仙受创的身体似已完全复原,现在正持着他的墨雪,桀骜站立在魏煮鹤的旁边。

魏煮鹤动作迟缓将握紧的拳头松开,从怀里取出那只贴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下一行字:“半仙果然厉害,可以一剑破金刚。”

然后魏煮鹤的头颅就跟他的身体分离,至死身体不倒,颈项喷血如泉。

铁剑棠并不觉得眼下就可以放松了,警惕瞧着萧落木。

那个浑身遍布魔眼的萧落木有半边脸都成为暗黑的狰狞面目,甚是可怖,道:“楚云齐,方才你自言自语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离开青青有你的苦衷,所以我不杀你。我只希望,等到某一天你摘下我这个已是魔头的怪物的脑袋时,不要忘了我妹妹青青那个傻丫头。即便你负她,她一直都还等着你。”

身体机能衰竭的楚云齐只隐约听到了“青青”两个字,他只是觉得胸口很冰凉,体内似乎有冬日冷飕飕的穿堂风吹裂了他的五脏六腑。

受天魔禁咒影响距离完全化成怪物不远的萧落木仗剑离去,至始至终紧握着墨雪剑。墨雪已是唯一能够使他作为人的灵魂不被侵蚀的东西,现在,他只想趁着还未失去人性失去记忆之前,再去探望一下自己那个痴情的傻妹妹。

当浑身是血的铁剑棠背着气若游丝的楚云齐回到警幻森林外白血等人所在的竹屋里并随便抛出面着微笑的楚山孤头颅时,聚在一起的绝艳恶傀白血表情惊奇,喉咙发不出半点声响,均想:楚山孤就这样死了?

失去手臂伤不及性命的铁剑棠缓缓道:“楚山孤击败了萧落木,楚云齐杀了楚山孤,楚云齐正在慢慢死去,我还活着。地藏玄经已从萧落木手里取得,伐木行动圆满完成。”

绝艳白血还有恶傀都能从铁剑棠平稳的话语里想象出一场异常惨烈的血雨腥风。

虚弱的楚云齐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铁剑棠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铁剑棠道:“他想死在有水有风的地方,哪里有?”

对各种惨状都司空见惯的酆都二鬼此时受慑于铁剑棠流露的惨烈铁血气焰,噤若寒蝉。倒是同属法天道宗的白骨堂主白血低低答道:“毗邻山脚有一只小湖,四时风不停息。”

很快铁剑棠便背着垂死的楚云齐到了山脚不知名的小湖。

小湖碧绿,一群野鸭子“呱呱”聒噪着在水面游动,吹拂的风轻柔,风里带着一种不好闻的鸭臊味道。

天边夕阳西下。

铁剑棠将楚云齐放在岸边草皮上,自己仰躺着看天,流云在黄昏的光芒里变换着色彩,他说话给楚云齐听:“少年时我梦想成为世人瞩目的大英雄。但自从进入法天道宗后,我却不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放下一切跟胭脂一起到一个山青水绿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我得谢谢你,你击败了几乎不可能击败的楚山孤,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让我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敢去做。你去了,我会继续你的路,尽我全力,搬倒法祖和道祖。”

楚云齐睁开的眼里混合着血块和污泥,似乎是回光返照,喉咙里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有风之处,大道常行。心中花开,眼前便无枯荣。真心热爱自然山河,我的生命便在风中延续。”

铁剑棠从楚云齐的话里听出了莫测高深的意境玄机。

人之将死,处在混沌边缘,楚云齐似乎触碰到了修道人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天道。

但他悟出的大道并没有产生奇迹。

楚云齐毕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