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爹要走了。

何建国给爹收拾了两大提包的东西,大部分是一些旧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从她妈家拿回来的,他家的旧衣服早给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那些衣服说是旧衣服,都不能算旧,有的不过才下过一两次水,但是不给怎么办?买新的或让爹空手回去,都行不通。地上还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从她家拿来的,她妈医院春节分的。那家人从不喝这类糖水饮料,经常是领回来就放那儿,放过期了,就扔。有一次小西跟她妈说没人喝就送人吧,她妈回说这种东西怎么好送人?不好送人,却好送给他爹。

“爹,这雪碧还带吗?”他问。心里多么希望爹说不带了,那么,他就可以把它扔掉,痛快而潇洒地扔掉,当着顾小西的面。

“带!为啥不带?带回去给大家伙分分!”

“沉的……”

“沉啥!咱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给我找个结实点儿的绳儿捆上几道就中!”

何建国找绳子捆雪碧,心头酸楚:什么叫人穷志短,这不就是?

那六万块钱的事,到此刻还没有最后定夺。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跟他媳妇谈;跟小西说的是,他跟他爹谈。两头糊弄。他们俩给他的最后期限都是,建国爹走前得把这事定下。他定不下。只有想法子不让这两人在最后一刻碰面,碰面必要谈及此事,一谈必得摊牌。他怕摊牌。只得又两头糊弄,跟小西说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说小西工作忙,不能回来送他了。

顾小西却来了,专程从单位赶了回来,理由冠冕堂皇:爹要走,她不能不回来送送。建国爹一看儿媳妇特地赶回来送行也是喜笑颜开,令何建国心情沉重。他知道小西为什么要专程赶回来,也知道他爹见到小西后的高兴不仅仅是为了她来送行。他们两个人心里头都不踏实,都想在最后一刻,当面锣对面鼓地把六万块钱的事情落到实处。

他们打车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议,说钱她出。一路上何建国心惊肉跳,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像等待火情命令的救火队员。一路无战事。出租车在北京站路对面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个过街天桥。过天桥时何建国因东西太重加上上桥——他把俩大提包一箱子雪碧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累得呼呼地喘。搁早年间,这点儿东西这点儿路对他根本不算是事,现在不行了,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白领做太久了。爹心疼他,说放下东西歇会儿吧,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要是他知道后果,累死也不会歇这“一会儿”——就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老婆和父亲交上了锋。正面交锋。

顾小西心里头对何建国的“糊弄政策”明镜似的,知夫莫若妻,否则她不会撂下手头工作从单位赶回来为公公送行,她没那么贤惠。她来,为的就是要在最后一刻,跟他爹面对面把六万块钱的事情敲定。路上没说是因为车上有司机,她不想当着外人说这种丢脸的事,哪怕陌生人。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在酝酿,从哪说起,怎么开头。最后决定实话直说。一下出租车她就开始找机会说了,一直没有机会。他爹为减轻儿子负担一直用一只手向上托着那个雪碧箱子,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似的粘在一起,让她无法置喙;再加上身边呼呼而过的汽车的嘈杂,也不是谈话的气氛。后来就上了过街天桥,上桥后他爹说“歇一会儿”,小西便觉着机会来了,静待何建国把肩上的东西放下,建国爹在雪碧箱子上坐下摸出烟卷点火。她来到了建国爹面前,站住,叫了一声:“爸!”何建国一听这声叫就知大事不好,那是一声深思熟虑之后的叫,一声郑重其事的叫,一声下定了决心的叫。情急之下何建国一把拉住了小西的手,用手语恳求:不要说。小西甩开了这只手,直视着建国爹的眼睛:“爸,谢谢您想着给我们盖房,但是我们用不着,盖了也是浪费,我们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