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好?她呀,是借题发挥。”

“咦?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行了别装了,都是聪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责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们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来的啊?不是我们给你们找来的吗?她现在走了,你们不过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已,并没有额外地损失什么呀!”

“何建国,你还讲不讲理了你!”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说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属实!”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来。何建国得意地冷笑一声,伸手又去拿酒瓶。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未落,后脑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惊讶地扭头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给你媳妇赔不是!现在!马上!赶紧的!”

“爹!!”

建国爹又扬起了手:“你说不说?”

小西也惊讶,缓过神儿后连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国爹不算,高扬着一只手,眼睛瞪着儿子。何建国扭过脸说了声“对不起”,眼圈一下子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小西眼圈也红了。她从这反常中感到了一种不祥。

小西头脚走,建国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儿子身边,摸摸刚才他打过的地方。“疼不?”何建国闪开父亲的手,眼圈又有些红。建国爹喃喃:“打你十岁上爹就没打过你……手下得太重了……别记恨爹,爹是打给她看,爹是为你们好,是为你哥——”原来爹的思路和他一样!心里头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能混得好一点儿,比如,混成个刘凯瑞。那么,他就谁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举举手,就解决了。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不响地去给小夏找铺盖铺床。这时,听爹的声音传来:“宝安媳妇,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等小夏说话,何建国当即高声道:“不考虑了,走!……小夏,你不在他们家干就对了!看来以后我也得少上他们家,省得让人家当贼防着!”

次日,何建国送父亲和小夏到车站,上了车,直坐到列车里广播“送亲友的请下车”才下了车。父亲送他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儿催他回去。想到父亲专程为哥哥而来却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国难受至极。这时,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车门口,递给他一沓钱,说让转交顾家,说是顾家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何建国接过那钱,慢慢道:“小夏,好样的!”

建国爹听儿子如是说,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回去跟你媳妇好好谈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媳妇是没生过娃,不懂事,等她自己生了娃,就知道做爹娘的艰难了。抓紧时间生个娃!这回怀上,卖房子卖地,也不能再让你们把娃做了!”

这时何建国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爹,如果她就是生不了娃,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就是不想生娃——”

“那咱还要她干啥?”爹的脸“刷”一下,变得冰冷冰冷。

何建国明白了,点了点头。火车开了,由慢到快,载着他的父亲离开了北京,向着他又爱又恨的沂蒙山而去……

周末,何建国去了书店,上到四层,找到医学书的区域,放眼望去,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神经内科、妇科学……他抽出一本厚重的《妇科学》,翻,翻到相关页,看。书却没说“习惯性流产”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决定买下这书,拿回去后细细看。买的时候就想好了,不能拿家里去,拿家里小西看到了肯定多心,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跟她解释什么。拿单位去。何建国办公室里有一个带锁的抽屉。也不能让同事看到他看《妇科学》,人家肯定得想,他琢磨什么呢。

这天晚上下班前,他给小西打了个电话,说是加班。下班后,去街边花五块钱买两个掉渣烧饼吃了,晚饭就算解决了。而后回到办公室,打开带锁的抽屉,拿出那本大大的《妇科学》,翻到“习惯性流产”一节,看。那一节不长,就那点儿内容,他在书店里全看过了。不说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忽然心里一动,翻到“绒毛上皮癌”一章看——有对比才有鉴别——居然也没说能治或不能治!也只说怎么治!他又如此翻了几种老百姓通常认为的不治之症看,都是一样的风格。那就是说,书是不会干脆说某病能治或不能治的,它只说怎么治。想想,也不能怪著书者推诿塞责,概因医学实在是浩瀚繁复,规律是有,但个案也多,不容你下出某种铁定不变的结论。比如,肺癌,号称癌中之王,厉害吧?他们村有一个老头儿就得了这癌,上省城济南查出来后,听说是不治之症,决意不治。别说家里钱不多,就是钱多,不治之症还治它干吗,钱多烧的啊!当下跟儿子们回了家。老头儿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混得最好,在安徽做到了厅局级干部。小儿子把父亲接到了安徽——趁父亲还活着,让他到处转转看看——托付给了一个在黄山工作的朋友。那里空气好,对肺肯定也好。父亲在那里住了一段,病丝毫没加重不说,似乎还减轻了。于是哥仨凑钱在黄山附近给父亲租了房子,把母亲也接了去,还有一个儿子一家也跟了去照顾父亲。几个月过后再查,肺上只剩钙化点了,连医生都连称奇迹呢。……何建国合上厚厚的《妇科学》,有些失望,也觉自己有些可笑,要是仅靠看书就能下诊断,那医生也太好当了。他把书重新锁进抽屉,决定去医院,找医生。还不能去小西妈所在医院,免得让她知道了起疑。

何建国去了北京妇产医院,请了假,花一百块钱预约了一个特需专家号。他想问问专家,在临**,这种病多不多?病因是什么?治好的多还是治不好的多?怎么治?等等等等。预约专家是事先查114,打电话问清楚了的,还在头一天里把《妇科学》有关章节又看了一遍,结果到那儿人家根本就是“男宾止步”——他进不去,百密一疏——关键的是,这“一疏”他还无法弥补。能叫顾小西来吗?早叫她来晚叫她来都行,就是不能这个时候叫她来。他们的关系正在微妙时刻,没事她都会多事,他真这时叫她来查病,明摆着授她以柄。

何建国这时已下定决心了,如果小西就是生不了孩子的话,他只能听他爹的。他之所以要问“习惯性流产”的病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少责任。如全部是他的责任,他就算是欠她的了。但是,她也欠他的,结果就是,两不相欠!

从妇产医院回来,病没看成,倒耽误了一上午时间,只好晚上加班补上。加完班走出办公室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到家,快一点了,电梯已经停了,只能爬楼。

何建国一个人向十八层楼上爬,楼道里黑洞洞的,月亮从楼梯拐弯处照了进来,洒满一地,如银似水,他不由得站住,恍若梦中……

那时候,他和小西甜蜜蜜。她怀孕了,他们从医院里检查了回来,到家时,看到楼外贴一通知,下午三点至凌晨三点停电,很抱歉云云。不远处停着一搬家公司的车,有人正在跟物业吵:“你们怎么能说停电就停电?我家具都拉来了,十七层楼哪,没电梯,你让我怎么办?”“是供电局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我们跟供电局没有合同关系,我们只跟你们物业有合同关系!”……一些下班回来的人也在发愁,人们都提着买回来的菜等,显然是都住高层。

何建国一点儿不急,伏身到小西面前:“来!”

“干吗?”

“我背你。”

“十八层哪!”

“来吧!”

于是,小西伏上身去,沐浴着人们羡慕的目光,由年轻的丈夫背着上楼。

建国背着小西上楼。上到七层以后,楼道里只剩下建国的脚步了。

“你这是为我,还是为你的孩子?”小西悄然问道。

“合着我以前没有背过你?!”

“背过吗?”

“好好想想。”

“不记得。”小西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