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产前夜。她又梦见婴孩。白胖……眼黑乌……笑容……口水……她伸出手去,他笑着一头扑进她怀里,她紧紧搂住了他。一阵痛楚席卷了她。她辗转呼号着、呻吟着。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做一个离奇的梦。刚开始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像一个小人儿在眼前不停的晃动着。时断时续的。就这样反反复复重叠着、累积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近她怀孕,她梦的更勤了。她梦见一个小婴儿白白胖胖的,眼珠儿黑乌乌的,嘴咧开笑着,笑的嘴角流出了口水。

她想这一定是好梦。不敢对旁人说,怕好梦破了。

产房里。痛楚还在无情的切割神经。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忍耐、坚守、等待。最后“哇”孩子降临了!

“是男孩。七斤八两。”走廊里的男人像听到了赞美诗。他兴奋的胡茬丛生的脸上泛着青光。

几天之后,她被接回家里坐月子。婆婆热心的伺候吃喝。鸡汤,米粥,红糖鸡蛋。幸福随着奶水充盈流淌。陶醉。

小小婴儿只管沉睡在梦乡之中。他也会做梦。一会儿瘪嘴,一会儿笑容,眉头放下又皱起。真是惹人怜爱!她更是看不够。只要醒来就不愿睡去,盯着他的小脸不放。小脸白净净的很饱满不像月娃,倒像是有百天的样子。“看来营养很充足呢!”婆婆满意的笑。她点头微笑。“你的功劳大大的有!”丈夫咧开大嘴竖起大拇指。

她像得胜的将军般自豪。

日子在这样欢快融洽的气氛中轻轻滑过。

大约有二十多天吧!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从午睡中醒来。她端祥他的小脸。母爱的波涛在心中汹涌。她宠溺其中。婴儿忽然睁开了眼睛。对视着她。眼珠儿黑乌乌的。他笑了!笑的口水流了下来。“梦中的婴孩!”她吃惊的捂住了嘴,并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过了一会儿回头再看,婴儿熟睡着。“我眼花了!”她暗忖:“原来这么多年来梦中的婴孩就是自己的孩子。他在暗示我他从梦中来吗?他的到来是吉是凶呢?”一层担忧浮上心头。

然后她对丈夫说,给他起名儿叫“梦来”吧!他们都赞同。

孩子两岁了。白胖可爱。眼珠儿乌黑。笑容是他的名片。真是人见人爱!爱不释手!“真是小可爱呀!”赞美声声。他是全家人的心肝宝贝。他们小心的呵护着。像捧着名贵精美的、精雕细琢的瓷器、宝玉。他没有一次被磕碰伤过。

他蹒跚迈步。他咿呀学语之中。

她上班了。在某机关工作。婆婆精心照料着孩子。

丈夫出差数日。有天老家打来电话让婆婆回去一趟,说公公病重,让她速回。婆婆匆匆交待媳妇看好孩子,就急慌慌的走了。农村生活条件太差,她不能带孩子去。于是看孩子的重任搁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没办法。她上班带上了孩子。她去给领导讲了自己家的困难。头儿默许了。她没有多少事要做,就逗着孩子玩耍。同事们争抢着抱孩子、帮她做事。梦来笑的更欢了!不幸悄悄的毫无征兆的来临了!结果……

某一天办公室的人都去开会了。没让她去。怕小孩在会议室哭闹影响不好。她和梦来闲待着。她给他喂饭,讲故事。梦来嘴里哼哼着无名歌曲。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她坐下来整理文件。

这时宽大明亮的窗台上飞来了一只小麻雀。它伸着小脑袋在窗外“啁湫”歌唱。小孩被吸引了。梦来扯着她的衣服叫起来:“妈!飞飞……鸟飞呀……上去,我上去……快上!”她看了眼窗外。微笑着抱起孩子放到窗台上。

梦来两眼放光,兴奋的口水又流了下来。两只小手不停的拍打着玻璃窗。他呼唤着:“鸟!欧!欧!飞鸟!”她教他:“小鸟飞飞!小鸟飞飞!说!”“小鸟……飞飞,小鸟飞飞!”“飞飞小鸟!飞飞小鸟!”“飞飞小鸟……”“真聪明!乖!亲一口。”她很快乐。她觉得梦来是她的福星。是开心果。是含在嘴里都怕化的宝玉。

电话铃响了:“叮呤呤!叮呤呤!”她看孩子站在宽宽的窗台上很稳当,两眼紧盯着窗外,一时半会儿不会转身。她叮咛着:“乖!站好别动!妈妈马上就过来。别动啊!”她去接电话。

“喂!请问哪一位?找谁?哦……恩……”

男孩乐的晃动着小身体,他使劲拍打着玻璃。小麻雀终于被惊飞了。它向远方飞去。小孩子一着急身体往前扑去,不想两扇窗户被推开了,“唿嗵”孩子从二楼摔了下去。她听到声音忙回头看,窗户大开着,梦来不见了。愣了一下,她疯嚎着冲下楼去。

孩子苍白的脸。眼睛张着。嘴角往上牵。血泊里。她一把抱起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办公楼里的人全围了过来。

她精神受了重创,恍恍惚惚的,不能正常上班。总在家中枯坐着。丈夫气恨交加,愤然离她而去。她依然木木的。娘家人看她可怜,无依无靠的,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心痛。他们想,只要让她再结婚生育,面对孩子,她的病会好的。于是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实本份的工人。

见了一面。男的竟然不嫌弃,愿意要她。不久就成婚了。他对她照顾的不错。她寡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神志恢复了很多。后来又怀上了。她给他生了个女儿。她搭眼看了一眼孩子:脸色黑红,额头皱纹密布,小鼻子扁扁的,汗毛绒绒的覆盖在脸上。“这孩子好养活!”她松了口气。

女孩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她的精神状态也活泛多了。

她又开始做梦。做那个婴孩的梦。梦中,他依然笑。依然口水流下来。大眼睛依然黑乌乌的,像口深井。她的情绪随着梦境上下波动着。有时好,有时坏。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坐在墙角落里,自言自语:“乖!妈妈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呜呜呜……嘻嘻嘻!你笑了!又笑了!真是可爱!嘻嘻!”

男人怜悯她,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几岁的小女孩自己学着做饭。她的生命力小草一样旺盛。

女人常从梦中惊醒。她哭她笑。她凄厉的哭叫,哈哈的狂笑。然后在药物的作用下安睡。

她耳边又传来了孩子的呼唤声:“妈!我在外面。快来抱我呀!快来!快呀!”她急不可待。瞅准机会逃跑了。

她跑到了外面。她寻觅着,搜索着。看到小孩子就追过去抢夺。人们吓坏了,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耳边依然是孩子的叫声:“妈!快来呀!我在这里。快来抱抱我!”她走的精疲力尽。

她走在黄昏里。晃晃悠悠来到一条马路上。行人稀少。夕阳下。她看清楚了。那孩子穿着那身衣服,蹒跚在马路中央。两只小手像鸟翅一样扑闪着,晃动着:“妈妈抱!快来呀!妈妈抱抱!”她清醒了,眼中散发着光采。她快乐的向孩子跑去:“哈哈哈哈……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找到你了!乖!妈妈抱!”这时一辆小汽车飞快的开了过来。眼看就要压向孩子,她没命的向前冲去,一把搂住了孩子。孩子笑了!汽车的紧急刹车声震耳欲聋。

小婴孩在天上飞着。她惊怕的叫他;“乖!快下来。别摔着了。快下来呀!”他咯咯笑着,笑的喘不过来气。他说:“你看看你吧!你在干什么!咯咯咯!太好笑了。”她低头看,自己两脚悬空着,在停着的汽车的上方。汽车底下一个女人血乎乎的倒着。一些人围着观看,并议论着。

“你欠我的命今天还完了。哈哈哈!”声音远去。

她无依的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