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黎涛下午六时准时回到家里。两岁多的儿子嘟嘟像小鸟一样扑到他怀里,后面是妻娇艳的笑脸。亲亲儿子,看着收拾一新的家,饭桌上已准备好热气腾腾的年饭。他的心情一下好起来,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自从有了这个小家,有了孩子,生活总是温馨的。尤其是每年的除夕之夜,他的幸福感就达到了顶点。他喜欢这种“年味”的气氛。这些都是用饭菜、鞭炮、春节联欢晚会,亲情以及你来我往的友爱等等堆积起来的。端起酒杯,他开始品尝快乐。

“爸爸!我要放炮。”嘟嘟挂着围嘴边吃饭边指着鞭炮叫道。

“好!一会儿给你放。等零点到的时候,家家都要放炮了,你不怕吗?”他微笑道。

“不怕!嘟嘟自己放炮,爸爸不放。”

“你自己放,我看着行吗?”

“行”儿子稚嫩的声音。

妻子梅悦给孩子夹了一块肉喂到嘴里笑道“看把你美的,还想放炮呢!才屁大一点儿的孩子,就会说大话了。我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吧?”

他嘿嘿一笑:“是男人都想放炮,刺激有趣!这是我们的天性使然。女孩儿就不同,一天到晚抱着洋娃娃不放。你儿时就抱着呢!对吧?”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当然看见了!”他打趣道。

她捶他一把笑起来:“混帐话!要这么说,你父母结婚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呢!”

他不在乎的说:“也许是吧!这有什么稀奇!”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爸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样了?也没去看看!”

“谁知道呢!上个星期我给他蒸了一锅馒头,放在他的枕头边,不知道吃完没有,咱们哪天去看看吧?你说哪天好?”他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说道。

“恩我看就初二吧!初二去。”她决定道。

“初二行。没有什么安排。”

儿子敲着小碗嚷起来:“妈妈!我要吃肉肉。”

“好!多吃点肉才能长肉,才能长高。”梅悦赶紧给孩子夹了一块肉放进碗里。嘟嘟吃了几口,溜下椅子去玩了。他们吃着、喝着、唠着。

这时,儿子手中拎着一架小飞机跑过来,指着小卧室喊叫道:“爸爸!爷爷!爷爷!”

黎涛一愣:“什么爷爷?你爷爷不在。”

儿子拉着他,指着又叫:“爷爷在。爷爷在**。”

梅悦紧张起来:“你去看看!是不是嘟嘟突然想爷爷了!”

他起身到小屋、大屋、客厅都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他对着儿子小脑瓜一拍说道:

“好好玩!别胡说八道!哪有你爷爷?你爷爷病了起不了床。过两天去看他。”说着坐下吃饭。

嘟嘟举着飞机,跑到小屋去玩儿,不一会儿“哇”一声哭着跑出来了,扑到妈妈怀里:

“怕嘟嘟怕!爷爷在。”

梅悦和黎涛对视一眼,抱着孩子又进了小屋。儿子把头埋在她怀里,不敢抬头。小屋里除了一张小床,就是一箱玩具,墙上贴了一些有趣的卡通画。地板上躺着一把玩具枪,一辆小汽车在墙边歪着。其它什么也没有!

晚上八点就要到了。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坐在客厅开始看电视,春节晚会即将开始。

电视上,人们穿红着绿,喜气洋洋的庆贺新年的到来。鞭炮声、锣鼓声热热闹闹的响成一片。“拜年啦”一句开场白,拉开了晚会的序幕,他们一家喜笑颜开的激动起来

整晚上,歌舞欢腾,锣鼓喧天。相声、小品,轮番上阵。明星们身着艳丽服装,你方唱罢我登场,该露脸儿的都现身了。这是老百姓年夜饭后的又一道精神大餐,雅俗共赏,不可或缺!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外面“噼啪噼啪”的鞭炮声,盖住了主持人最后的祝愿。黎涛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儿子,他也拿起一挂鞭炮伸出窗外,点燃,让那“噼啪”声加入到外面的鞭炮声中。声声脆响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开始,也和着那呛人的硝烟欢快的送走除夕之夜,新的一年到来了!

初二,一家三口穿戴一新,拎着礼盒坐车到东镇。东镇离市里有一百多公里。镇不大,街上人很少,有些冷清。黎涛抱着儿子,向一栋楼房走去。他爹住一楼。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只见满地灰尘,冷气森森,悄无人迹,客厅的盆花早已枯萎。他轻唤了一声:“爸!”没回音。

他放下孩子往卧室走去。床边,只有一个空盆儿放在那里,馒头没有了。屋里臭气熏天。他父亲静静的躺在**,脸上骨瘦如柴,没有血色。眼眶塌陷下去,嘴大张着。他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他大叫起来:

“爸爸!爸爸!你醒醒!爸”

梅悦把儿子藏在身后,心惊肉跳的问道:“他是不是?”

黎涛摸了摸父亲的脸庞,也是凉冰冰的。鼻子跟前一试,气息全无。

他一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爸爸爸你怎么走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呀?我回来看你,我要给你做饭、蒸馒头,你是不是饿了呀?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电话就在你身边呀!爸”

儿子看着父亲哭,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梅悦搂住孩子也哭道:“爸……我们来晚了……爸……”

“爸爸……爸……爷爷……”一时哭声震天。邻居、楼上楼下的人都来了

三天守灵。窗外挂了一盏幽暗的灯,门口摆着几个花圈,纸人纸马两边立着。地面上铺了一层红红的碎纸屑这是鞭炮的灰烬。

客厅里迎面桌上,摆着老人的遗像。边框上围着黑纱,一朵素洁的白花缀在正中。香炉里一把香点燃着,浓烈的香雾正袅袅飘散着,收录机里一遍遍地放着哀乐,听得人心头发酸、发颤!只见挽联上写着:

先人仙逝音容宛在,儿孙泣拜恭送亡灵。

黎涛、梅悦、嘟嘟三人披麻戴孝神情肃穆地呆立着。亲朋、好友、同事、邻里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黎涛跪下致谢。同事帮忙收礼、记帐。

人们叹息着,评论着老人生前的诸多好处:“他是个好人啊!”

“孤苦一人过这么些年不容易呀!唉……”

“老伴儿早早走了,让他受这份罪。”

“后辈人太少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是中年得子,谁有时间照应他呀!”

“是啊!晚景凄凉啊!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吧!”

“他儿子也真是的……”

忙碌了一天,孩子早早睡下。他们也都疲惫不堪。梅悦去卫生间洗脸。黎涛和衣倒下,呼噜声即刻响起,他累坏了。

她正洗脸时,身后有股冷风吹过。心中一惊忙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她有些发怵,擦干脸,打开护肤霜,剜了一点儿对着镜子抹时,只见镜子里黎涛父亲那张瘦削的脸浮现在眼前,若隐若现,不甚清晰,神情悲苦的望着她。她吓的一哆嗦,擦脸油掉在地上,“咣当”一声,摔的粉碎。再看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她惊愕的眼和半张着的嘴。她惊呼一声跑了出去。

卧室里,儿子是一张熟睡的笑脸。丈夫歪在床边呼呼大睡着。她赶紧上床挤到中间躺下,心中安慰了许多。其它的都不敢想,也不敢看,眼睛紧紧闭着

第二天,瞅着没人的时候,梅悦向黎涛说了镜子里的景象。他听了默然不语。晚上他等到妻子睡了,就进了洗脸间,刷牙、洗脸,他仔细刷着,然后慢悠悠的洗脸,直到最后才向镜中看去。果然!镜中有一张脸向他看着,凄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什么!他心头一惊,退了出去。躺在**,浮想联翩起来:

父亲四十岁时有的他。母亲在世时,对他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爱子之情萦绕在心。父亲对他也很不错。可是父母的关系不甚融洽,常常言语不合,冷面相对。父亲总是大声呵斥,辱骂母亲,母亲暗自饮泣,独自伤心。他从小看在眼里,对父亲心生畏惧。前几年,母亲因病去世,他的内心对父亲更添怨恨。如果父亲对母亲好一点儿,给她温暖,给她幸福,也给予她希望,那么,她是不会这么早就弃他而去的。让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外面漂泊。他内心深处滋生出的是一丝丝一缕缕的恨意。以致于工作以后他很少回家。气的父亲逢人就说,儿子不孝顺!对他不管不顾,白养他那么大!父亲近年来腿不好,走起路来一步挨一步的挪着,他也没心思管,任他东西南北风!他有时回去看父亲行动迟缓,就给他蒸一些馒头放在身边。前一阵儿,看他老是躺着,也没多想,依然蒸了馒头放在床边,匆匆而去,没能和他好好的说话。没成想,这就撒手去了。他心中隐隐的有些愧疚。父亲的面容在镜中出现,是他不死心,生儿子的气了吧!究竟是哪一天死的,也不知道!也许是除夕夜,也许是大年初一,也许更早他知道,父亲去得凄凉,走得痛苦,去得无奈,走得绝望他不敢想下去了。

第三天起来,他真心地为父亲点了一柱香,跪下,心中忏悔不已,请求父亲原谅,让他安息!梅悦默然的看着他。

黑漆漆的夜。客厅里一盏孤灯幽幽的亮着,香炉里香已燃尽,只有泛白的灰烬。遗像里的老人两眼空洞的看着前方。卧室里,他们安稳的睡着。

睡梦中,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把他们震醒了。黎涛和梅悦出来一看,窗外,星星满天,没有刮风下雨,没有闪电霹雷,屋子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又是一声炸响,这才发现父亲的遗像。镜框里父亲两眼闪闪发光,绿荧荧的,直瞪着他们。他和梅悦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成一团儿,说不出话来。良久,再无声息,抬头一看,父亲的眼神恢复如前,不再发亮。镜框玻璃裂开了一道缝儿,他们心惊肉跳,紧张起来。上香、磕头、祷告不已一夜守灵到天亮。

送走父亲。他心中开始后悔不已。找了一个懂阴阳的老太,问起此事。老太说,你父亲只是来看看你,没有什么!

哦是吗!我这么残忍的对他,对他不闻不问,临死也不在眼前。他还会来看我吗?

很长时间,他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睛,还有他的心灵。

没人的时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场。为父亲哭的,也为自己。

最亲的亲人已经去了。再次面对镜子,镜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他憔悴的面容,和一行泪水。

他哭,镜子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