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遮不断望乡的眼光,夜幕也隔不去对父亲无尽的思念,夜幕更不能消除对遭劫的族人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漫步在大街上,谁也不说话。两边帐篷里的灯光透出来,照在脸上,把羽英惨淡的苍白脸庞,映得分外凄切,令人不由得顿生怜惜。

天氏兄弟一左一右地陪在羽英身边,反而把奇兰琬给丢在后面。他俩都要想着和羽英说点什么,但都不知道应该向她说什么。是他们邀约羽英出来散步的,可是从出了帐篷到现在,他们却一直都没有说得出任何一句话,只能陪着羽英默默地走着,从城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

奇兰琬也在默默的走着,她也有好多话,她觉得羽英大姐好可怜!她不知道,一个父亲,自己最爱最爱的人,忽然间就离我而去,这会是什么感觉?她不清楚,忽然间听到自己的亲人,已经离自己而远去了,自己将不会再见到这个亲人了,这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但其实,羽英心中却什么都没有想。羽大道讲述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泣。但等羽大道讲完了,长老会各自散去了,她却再也不能哭出来了。奇氏兄弟来约她散步的时候,她好像忘记了前些天,自己还对这两兄弟有诸多不满,跟着他们就出了门。可是她的脑海里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究竟要出来做什么。一路上,奇氏兄弟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会长吁短叹,她却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在她眼里,在她耳里,在她心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不能再给她以任何的感觉了。

然而她也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她还听得见她自己心里的声音。她听到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只闹腾着的两句话:“爹爹!天魔!天魔!爹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天没有在舞龙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呆在思霞城不回去?思霞城毁灭了,她被当作贵宾,保护得十分周全;当然,她在这儿是客。但是舞龙堡也毁了,她是舞龙堡的主人之一啊!她为什么要躲在思霞城不回去!为什么不像灵茜一样,从容赴难,那样多好啊!那就不用承担亲人故去的痛,不用负起重建家园的苦了!那一刻,她好羡慕灵茜!

和风轻吹着路边的杨柳,让那被魔火烧得焦黄的树枝,得到些微的休息,也能展开一些轻柔的气息。时令已经入秋了,虽然骄阳仍然炙酷,甚至似乎比六月里更热,但确实的,秋天已经到了。在这秋夜里,已经可以感受到一些凉意了。

不管暑魔如何肆虑,他都毕竟快要寿终正寝了,毕竟要让位给那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象征着天高气爽和丰收的秋天了。

下意识地,羽英拉着了一根柳枝,轻轻地拉到自己身畔。她眼里迷蒙,似乎还有一星点的泪,忽然间,她似乎看到了父亲。

身后,奇兰琬轻轻地叫了声:“大姐!”但这声音似乎太轻微,没有能惊动羽英那沉迷的思绪。

这时的羽英,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位长相方正威武的青年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但黑衣上却已经绣上了一只长着四只翅膀的鸽子,表明了这个四级勇者、全族晋升最快的英雄的身份。

但此时,英雄是温柔的,他宁愿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陪着三个小孩,做着“捉迷藏”的游戏。笑声朗朗,大汗淋漓。英雄轻轻地躲进柳丛之中,却不曾想到那稀疏的柳叶,怎么能遮挡他那壮硕的身子?衣袂还飘在柳丛外,被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一把抓住,那女孩,扎着两只小辫子,边跳着拍手,边大声叫喊着:“爹爹输了!爹爹输了!”身边,她那两位哥哥,一个只有七岁,一个还不到六岁,也拍着手,高声笑着:“爹爹真笨,柳叶里怎么能藏人嘛!爹爹真笨!”于是,小女孩也跟着大喊:“爹爹真笨!爹爹真笨!”

现在想来,那时真的十分好笑,十分好玩!爹爹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柳叶里不能藏人?他不过是想,让爱子娇女抓到一次,以满足一下他们小小的心愿而已。也许,这样说也不全对,因为,他是那么溺爱自己的女儿,只要她笑了,只要听到她稚嫩而兴奋的笑声,他就已经万分高兴了。

羽英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而每当爹爹和三个儿女捉完迷藏,正好玩得尽兴的时候,母亲就会端着一盘水果,或是点心,边走过来边笑着说:“都是全堡的副堡主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还和小孩子玩游戏啊?”

母亲来自于城中的大族,外公是名高级霸者,在爹爹以前是极少数能升到这个级别的人物之一;母亲从小就精习着家传的小凤剑,“凤鸣七式”在整个舞龙堡中也少有对手,堪称第一女高手。但是爷爷对她却十分苛刻。羽英听母亲说过,在那年的一个秋日午后,她飞马出城,归途上差点撞倒了一位壮硕英武的青年,却从此就一见钟情。可是那青年要和母亲成亲了,那青年的父亲,却要母亲完成三大任务,才能完婚,而且青年不能从旁相助。

这个条件十分苛刻,但必须执行,因为下令的人是全堡的堡主——母亲也许也没有想到,差点被她撞倒的青年人,她的心上人却是少堡主!

母亲凭着自己一身高明的功夫,和机智灵巧的心思,完成了爷爷交下的三个考验,与心上人喜结连理。从此,她操家理政,与丈夫一心一德,不管丈夫是少城主,还是以后当上了城主。

只是,每当父亲与三个儿女捉迷藏的时候,每次都是在他们玩得刚好尽兴的时候,她就会用巧手做一些好吃的,端到栽满柳树的庭院里,笑着说:“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大没小的,和小孩子玩游戏啊?”

这时,父亲就会笑着说:“怎么,不服气?那你也来玩吧!”

母亲说:“我才不玩呢,像小孩子一样。”一边把盘子放下,三个小家伙马上就围了上来。

父亲却狡黠地一笑:“想玩又不敢玩吧?”然后忽然从后面抱起母亲,转起圈来。母亲就会一边尖叫,一边挥舞起两只手臂,一边喊:“快放我下来,孩子们看到,多不好意思!哎呀,快放我下来!”

于是,三兄妹就会一边跳一边整齐地拍着手喊起来:“哦!爹爹抱妈妈了!爹爹抱妈妈了!噢!”

羽英的嘴角开始上翘,眼里闪起亮丽的光辉,让天氏兄妹都弄不清,她怎么会高兴了起来呢?

然后他们就看到羽英眸子里的光芒淡了下去,嘴角开始下沉。那是因为,羽英正看着,年轻的爹爹和母亲的小时候的自己玩得那么高兴,忽然爹爹变了,变得那么坚毅,那么壮健,然后爹爹面前出现了一个人,黄衣金冠,英俊帅气的脸庞上刻着血腥,然后爹爹就开始旋转,把自己化作一条神羽,与那个黄衣人手中发出的天魔劫,撞到一起,然后轰然爆炸!

然后羽英就看到,爹爹的影子开始在自己眼前,在恍惚无形的舞龙城城主宫中,在虚无飘渺的空中卓然上升,渐渐地消失不见。母亲则带着一脸的清泪,也不愿去揩一下,就带领着全族的武士,井然有序地退守到潭心小岛上,拼死保住寒北武族最后的希望——在小岛上,有寒北武族三百多名学员,全是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少年,他们是寒北武族最后的生力军。她没有哭出一声,只是坚毅地、紧紧地抿着唇,担任起根本不应该由她担任的,不堪重负的责任!

两行清泪在羽英脸上滑落,慢慢滴到了嘴角。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张张嘴,发不出声音。她再没有想到其他的事物,只想到:爹爹死了,再也不能和她捉迷藏了!她最爱的爹爹,她是永远不能再看到了!她只觉得腿发软,手死命拉着柳枝,试图保持着身子的平衡。任凭奇兰琬在后面,轻声然而急切地喊着:“大姐,你别太悲伤了!你不要哭了大姐!大姐……”然后羽英就栽倒了下去!

奇氏兄弟连忙扶起她,却看到她下唇上,清晰地映着一排带着血丝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