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金阶玉堂青松在,任尔东南西北风

十三节

不一会,狄南堂回来。wWw、QUaNbEn-xIAoShUO、Com他出门时穿一身半旧文衫,这会儿浑身汗迹,腰上绽开巴掌大的一块,露出里衣来。

众人都感到奇怪。龙蓝采卧在**,瞅来瞅去,干脆揶揄道:“写不出来东西急的?!”

狄南堂脱掉外衣,笑吟吟地转过头:“急能把衣服急烂吗?”

龙蓝采更不愿意放过,追问:“那怎么回事?”花流霜递着茶责怪:“喝点茶再说。”狄南堂喝了点茶,看看,她也等在旁边,只好说:“测的武事。国王,太后,几大首辅都在校场,自然出了一身汗,衣服也破了。”

龙蓝采慌忙问:“怎么样?”

“老爷的本事还用得着说?”风月奇怪地说,“可怎么?!被荐成武职?!”

狄南堂喝了口茶,见花流霜打的水就在旁边,搓了两把,说:“上百个人先放到场里混战,有的被沉木敲碎骨头的都有,哪是什么选拔,简直就是真打。你要马匹也行,不要马匹也行,打剩下来,才转去作它试。我骑着马,不知怎么,就把衣裳弄烂了。”

他说:“张国焘举荐的确实是文职。他不善揣摩,稀里糊涂,以我看,朝局不稳,各方势力都在夺军权,军方为争名额,加了残酷进去,没有亲临过战场的士大夫,根本下不来手,只能被淘汰。我应该是被谁拿来争名额的。”

众人想象里面的残酷,有些动容。

风月劝道:“朝廷里一锅浑水,老爷还要趟?!”

狄南堂说:“我一辈子了,也就有这一点机会,进身出力也是应该的。”

他见乐儿摆开下酒菜,鹿肉也在煮,招呼大家都过来吃饭。花流霜想起狄阿鸟来,事无大小地讲了好久,说:“你现在还顾得上你儿子?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吧——根本就是半个流寇?!明天我去,让他把人散掉。”

狄南堂见她执意要管,说:“那你去吧。”

到了第二天,花流霜正准备出发,大水也要前行。

花流霜虽有别的心思,但见他早早收拾,也没法不让的。她安排些家事,这便让风月带着两人出城。

长月向南过支水东西四、五百余里,皆为荒山野岭,东南部被称为上苑;而支水北岸的长月附近往西过梁山,比之称为下苑。

家中马匹全被狄阿鸟拉走,她也只得雇车。眼下季节,河川凋零,黄草连天,三人一出西门,只觉着高天云舒,神清气爽,这一路走起来,只见两路林木虽然稀疏,草却一腾而起,因土沃水足一腾而起,盖牛藏羊,时而,还会有些贵族少年骑马携刃,趁秋行猎。

花流霜突然觉着狄阿鸟不是为了修房,而自己是流连忘返,怀念老家才有的生活。

马车接近狄阿鸟那里,已经是半晌午,出了马车,顺着风月所示方向,远远眺望,能看那圆包一样的土山下有着几个人影。

他们正甩着嗓子歌唱。风月着:“夫人!那些也是阿鸟的人!”

花溜霜猝然听他们唱,也听不懂,只觉得歌儿没边塞调子里的悲回苍劲,萧萧慷慨;没牧歌反复吟哦的空旷高远、草原蓝天;也不是山族那种峭拔迅拔,甘甜明快的流转;而是用“特、特、别、别”的长腔,直挺挺儿往上蹿,来到高空就是一鞭爆开,像旱地里裂开的春雷,让人血脉膨胀。

这周围正是山势落差大边缘地,西庆攻击长月先到这里,自平原仰视一番,误以为夺占此地能俯瞰长月,然而经过激烈的战斗上去,方才知道从北面看却低。

这也是狄阿鸟能在周围拣到一些战争中散落的东西。

几人就是从北面上来,三步并作两步一走,说到就到。

花流霜点点头,突然看到旁边冒出来几名纵马似箭的少年,怒气熏熏,刹那间已奔至几人跟前。

一少年当先,上来就抽大水一鞭,他们都穿着戎装,当先少年更是一身铠子甲,肩头的虎头上牙很长,马匹高大,手中马鞭带有银色的光芒。大水从脸到胸被他打了重重一鞭,火辣辣地头痛,摸脸一下,入手竟起了脊檩,虽然动怒,却不敢还手,只是暴躁地吼:“你们想干什么?”

后上来的人把他们团团围住,问:“是你们挖的陷阱么?!偏偏挂块牌子说是陷阱?!”

几人觉得狄阿鸟才这么干,想对方也太无理,风月举起衣袖,抻抻、掸掸,笑道:“既然告诉了是陷阱,还不是为了让人注意?”

那名虎脑肩少年吼道:“混帐!爷们哪知道不是骗人的?”

“是呀!”旁边有个清瘦的少年斯文一些,接过来说,“哪里有先告诉别人的陷阱?这样也能打猎?!害人!真害人。”

风月和花流霜看到后面还有人赶来,拖了匹瘸马,心中哭笑不得。

花流霜正要说什么,风月抢过话来。他似乎一点儿也弄不懂,奇怪道:“陷阱自然不是我们布置的,可老夫觉着奇怪,为什么写上字就不能打猎了?!难道野兽看到了,会不从那儿经过?!”有人笑呵呵地拗理,回答说:“恩。”回答之后方觉着不妥。

后面来到的骑士浑身滚着尘土,头上探花紫杯冠都被撞歪。

他请求大伙不要再纠缠,只关心“是不是”,问:“是不是他们下的陷阱?”

虎头少年发着怒,再不纠缠,一摆手:“再找!”

他们几人冲那些整地的男人冲过去。

花流霜为了消事,并不阻拦,往上再走二、三百步,来到斜坡中央,回头再看一看那边儿,少年们已经蛮不讲理地动上了手。

一男不知发什么病,拿角号吹起,呜呜之声四闻。

风月示意说:“夫人看吧。说阿鸟是匪,谁辨得清?!”

话音刚落,山包上大鼓被擂,鼓素虽然箍不紧,隐有闷声,但足够让三人亦惊亦乍的了。花流霜什么话也没有说,再往上走。

走不多大会儿,包上升起几道烽烟。

她发愣之间,风月打后面撵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吹角是联络周围的人。擂鼓是告诉山上的人。狼烟是通知远处的人……”

若和那帮少年起冲突,争执到衙门,两个字:完啦。

花流霜不自觉加快步子,揣度说:“他应该不会给这些人干架吧?!”

到了上面破庙,前方堆得到处都是泥土,干草,还吊了几口大锅。几人来不及细细观摩,只注意到三个孩子和一个男的,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他们正点柴火,身前的狼烟一人多粗。

风月厉声道:“朱温玉,你干什么?疯了不是?”

花流霜到跟前,一把拧倒那男人,然后掂起一把烧火棍,慢慢把那些柴火挑散。朱温玉着急,给风月说:“出了事不让他知道,我还能呆在庙里管粮,看孩子?!”风月只好告诉他说:“这是阿鸟阿妈,我家夫人!”再一眼投去,只见他“哽噔噔”退了五、六步。

风月正惊讶着,他已经“扑通”跪到,呼道:“小可朱温玉,拜见老夫人。”

大水发现二挂旗帜,不识字,也不知道写些什么,见气氛不对,没敢问。风月过来一指,花流霜这才看到迎风飘摆的四个歪字——“混世魔王”,接着又看到另一个,上面写着“雪花公主”。只有占山为王的人才自称大王。花流霜感到头晕,气急败坏地说:“哪来的大王?!”

旗帜取了下来,一群少年也找了上门。

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和风月、花流霜碰面,为首的虎头少年判断说:“你们肯定脱不了干系!我端了你们的匪窝,也好让你们知道,大靖康还是有朝廷的。”

大伙却觉着和一位风韵犹在的妇人争执刺激,纷纷说:“你们把人家的马弄残了,准备怎么办吧?”

花流霜想说:谁弄残的找谁赔。略一犹豫,还是替狄阿鸟认下:“谁是谁非讲那么多干嘛?我儿子和你们年龄小不了多少,让他回来赔你们一匹,相互认识、认识!”

一名少年盯着花流霜的衣裳,辨认她赔得起,赔不起,不放心地说:“他赔得起吗?现在什么都贵,一匹普通好马少说也要千金之上。”花流霜说:“他有几匹好马!赔得起,不行叫他去找他阿叔要,你们明天只管过来吧!”

少年们看她神情泰若,举止有信,自觉只能如此,说了一堆话,还是走了。

他们走后,花流霜等着狄阿鸟回来,一等就等到了晚上黑,天上挂出几颗黯淡的星星。这里的黑夜里也是狼啼不断,夜魈呜咽,大静中隐蕴风鸣。黄土岗上燃起篝火,几处吊锅喷出食物的香味,男女们陆续回来,团团坐着,有种部落中才有的味道。他们都不敢胡乱喧哗,忙碌烧饭中偷偷地观察花流霜的神情。

朱温玉一听有人煮了些肉,连忙抢去弄些,送到花流霜面前,退到一边点头哈腰。

花流霜并没有食欲,听着风吹山岚的响动和泉水的哗哗声,心情很是忧伤。她觉得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一家人落难一样来到长月,饱受白眼,今日受无赖小儿的欺负,明日生计又是问题,却不知何时是个头,然而想想阿鸟,觉着家中部众过万,撑个“混世魔王”的大旗,做个小汗,并不是问题。

想想这些,想想狄阿鸟平日的傻模样,花流霜再没有原先的那么气愤。

她掉了眼泪,为了不让人注意到,站起来走到土岗的边缘。

眼前的原野山峦黑兀一片,星光把恐怖笼罩,还有像鬼火一样的亮光隐现,完全是一片巍诡的景象。

随着几声马嘶,花流霜知道是狄阿鸟回了来。

她打起精神,慢慢转过脸看,见众人争相欢跃,黯然的心情更是被烫了一下,突然想问一问,他们是想知道儿子的收获,还是去疼惜自己的儿子。

她轻轻一笑,满是苦瑟,听得人传话,转身对着原野和山峦,淡淡地问风月:“要是他空手而归,你去不去接他?”

风月一头雾水地陪她站着,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从小到大,我都在看着他!”他说这些,白发胡须都轻轻抖动。

花流霜知道风月一定很激动,而且全是真心话,因为他有时比自己夫妇更在意狄阿鸟。阿雪叫阿妈的声音和狄阿鸟爽朗的炫耀声远远传来,花流霜将微笑挂在嘴角,回头来看。她看到董云儿牵了匹马,在风月提醒中,微笑着迎了上去。

董云儿正要拴马时,看到了花流霜。

她眼中是一个三十多岁了的女人,衣服很普通,上衣是交领的皮袍马褂,对襟突出一块,扣在肋下,却感觉不到胡服的味道,也许恶劣的岁月让她不再漂亮,但她那种恬淡、舒缓,含蓄而不经意的动作能让所有的同性折服。

董云儿几乎有些妒忌,虽然她们并不是一代人,知道是谁之后,叫道:“夫人!”

她自然不是看狄阿鸟的面子,狄阿鸟本人对她来说也无半分面子,惟有一种尔虞我诈的仇隙。花流霜淡淡一笑,也看着这位换上猎装,比糊一脸妆更漂亮的美人,示意她到身边,再一放手,主动执了去,夸耀着她的出众:“是云儿姑娘吧。天仙人儿一样,你父亲呢?”

董云儿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小鸟,是怎么也飞不出别人笼络的范围的,只得不自然地跟着花流霜走。

迎面狄阿雪过来,拉住花流霜的另一只手,一段时间不见,狄阿雪似乎长高不少,整个换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大大声,动作夸张。

这些,花流霜只在小时候见过,她心中高兴,把这个归功到狄阿鸟身上。

狄阿鸟提了只黄红色的狐狸,大声地叫:“阿妈,我打来你的!”花流霜知道他的花言巧语,笑一笑,暂时不提自己初来时的心思。狄阿鸟也高兴,呼着“董老头”要他的酒来喝。董老头对他吝啬,但不能对他母亲吝啬,立刻找来一些,一会过后,他们就坐在一起,吃饭喝酒。

花流霜客套地感谢着董老,一连向他敬酒,喝一会儿,猝然入题,不经意地问狄阿鸟:“小鸟,你知道你近来花了多少钱?”狄阿鸟一五一十地回报,加起来足有二、三百多金币。往常年间,这是一大笔款,而今年粮食曾几十倍,上百倍地上涨。

董老汉有些不自在,看看女儿,却见女儿却一脸泰然。花流霜微微扫一下别的人,说:“现在钱不当钱,市上都用块金块银,实物买卖,家里快要撑不下。”

狄阿鸟有些儿沮丧,只好垂下头去,吱吱呜呜,却无话说。他心中明白,二牛的铺子还能挣些钱,倘若不是这个拖着后腿,倒是可以试离开东市外,找找别的收购途径。董老汉有些坐不住,,正想说话,感觉到女儿碰了自己一碰。

花流霜问:“先不说太远,你什么时候能把房子盖起来?”

现在一大堆人吃饭都是问题,大部分人都在为觅食奔波,何来精力去盖房子,为酿酒忙碌?狄阿鸟又答不上来,只是口塞。

花流霜把风月害怕官府怀疑是流寇的话说出来,惹出轩然大波。旁边吃东西的流民纷纷站起来,鸦然无声地聚拢,关切地听着。

花流霜别有用心地给董老头说:“我丈夫也有些微薄的俸禄,也可以在朋友那里举借一些粮食。董老义士,你带大伙带上粮食,找个富庶点的地方好不好?”

她最怀疑董老汉是乱党,这么说,就是想看看,董老头和大部分人的关系。

狄阿鸟却破坏了他的试探,说:“哪里会有什么富裕的地方!”他转眼看看周围的男人和女人,分辨说:“我们不造反,打猎,刨山里的木薯!”“是呀!”周围的男人女人都连忙附和,一些从曾经战乱的地方来的人大肆诉苦,说自己回过家,家里的地都被别人圈掉了。

花流霜觉得自己有些心软,就像强行赶走一群在水边觅食的小鸭子一样,有些残忍,但她还是接着往下:“这里有王家猎场,朝廷追究这些猎物的来源,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董老头关键的时候却说了不该说的话:“狄夫人呀,过几天吧。我把长月的宅子卖掉。然后去联系几个结义的兄弟,带上他们走!”

“让他阿爸筹些粮食、布匹来换吧?!把那宅子换给二牛!”花流霜说,“你们再找个荒地,没有这么多事,是吧?!形势这样下去,我们也要回老家。”

狄阿鸟闷闷地坐着,突然站起来走掉。

他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占领,虽然已经无利可图,虽然知道这是一种最好的摆脱,却不知为何,惘然若失,浮现出自己眼中看到的一景。那是他出城收白布的时候看到的,一个妇女,并无任何不妥的地方,自己进他们村子的时候,她抱了个孩子就坐在村口喂孩子。他还偷看人家的**几眼,人家也还他一笑,而自己走一圈回去,那妇女已经倒在地上,村里仅有的十多人围在一边,有人说是饿死的,有人说吃观音土吃死的。

也许她和自己毫无关系,狄阿鸟说不明白,只是被震撼。他知道自己不是神,这些人离开自己,未必生活,然而在一起一段时间了,他们拉土、砍树、用木棍子穿铁片耕地、种地、打猎,进行着共同的事情……自己却要被迫抛弃他们,是如何也说不通的。

他想想,大伙一直都是听从自己的,会因为自己一个眼神惴惴不安,慢慢地抱起胳膊。风月过来私下作工作:“你阿妈也是为你好!”

狄阿鸟违心地说:“我知道,我让阿妈失望!”

风月揽住他,有点儿激动:“不。你的确是自在的混世魔王,但现实是残酷的,你需要明白。即使你们一起过了冬天,可明年呢?!上天要杀一万人,你救不了一人,若是上万人要杀一人,你只会变成第二人。大丈夫行事,量力而磊,循其源而清其本,不可有妇人之仁。”

狄阿鸟突然有些振奋:“我明天像阿爸一样写奏疏!”

风月也觉得自己的劝说适得其反。

风吹旷野,万籁起音,在弹奏一起异样的旋律,山淘阵阵,若经行而过的世事,狄阿鸟一回去,却大出意外地喊:“咱到哪儿都不偷窃,到哪儿不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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