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金阶玉堂青松在,任尔东南西北风

四十二节

几日后,狄阿鸟回到长月。wWw,QuANbEn-XiAoShUo,CoM

虽然霍县的确是一拨反贼,没有官府上的麻烦,但家里却不愿意就这么过去,狄阿鸟心中也有鬼,没敢直接回家,到了城外住下,住到阿妈心里软,才回家听她教训。

紧接着,刘建武的弟弟刘建德带人袭了县衙,劫走了罪犯,扬言找到“黑脸乌鸦”给哥哥报仇。

狄阿鸟听赶来投奔的弟兄们一说,立刻花重金聘董老为教头,选练二十名壮士以防备,虽天热也不懈怠。

长月这边的天就一天热过一天,满世界都是人和狗在树阴下伸舌头,人们逮了水就一桶水一桶地灌。

天热就伴随着旱。直州靠长月这边已经数日没下雨了,太阳呼呼地吐了六七日的火,把大地的水分榨了个精光。

狄南良曾托人送到一所乡下庄园,花流霜她们虽然没有说要,但龙蓝采生产之后一直体虚,城里也显得太热,住住倒可以,就留几个家人看门,带着大小搬了过去。

狄阿鸟把主要时间放到自己开出来的岭地上,有时到晚上才回去,他为鼓舞士气,拿出做表率的样子,以普通一员的身分随董老汉训练,日早、夕晚从来不缺,穿乱石,角力,排列演拳。

这一片的荒山被耕出地,坡下又种了秋熟,如同一块世外乐土,但随着春上长月换防,整备,猎场里也被屯了兵。他们知道这里住了人家,时常来打扰一番,沽点酒,雇个人缝补而已。

董云儿就顺势在山坡上搭了家野店,卖自己家的酒,偶尔也满足、满足西面抄近路去长月的旅人。

这一天傍晚,朱温玉和俩兵士坐到山背面坡上头的树荫底下吹嘴皮子;狄阿鸟则和自己的壮士们围坐到坡下头的树荫底,听着董老汉传授武道,来了几个军汉。

跟着董老汉习武的一帮人怀疑狄阿鸟的刀法和武艺是跟董老汉学来,不知吹哪一阵风,嚼起了舌头。董老汉却笑着说:“你们问一问他。”他自己左右一找,见狄阿鸟正拿着草帽打瞌睡,很想称一称狄阿鸟的斤两,大大讽刺一番,怂恿说:“他那点本事,毛躁得很,也就对付你们行。”

狄阿鸟乐呵呵地说:“其实我是用事实来证明我的刀法不毛躁,你挑衅我,我也不生气。”

董老汉顿时就发出邀请,说:“那来试试!”

围场驻军中,常有几个军官军汉来喝酒,会在闲时站在一旁看,有时手痒下场现手绝活,和董老汉玩两手。正说着,狄阿鸟看到几名军汉,招呼说:“这里有个自大狂贼,自称天下无敌。”

几个军汉果然过来,为首的长得就像是个黑面无常。

他却没有问谁“天下无敌”,向董老汉笑一笑,一声叫出来,却是“老师”二字。狄阿鸟一辨认,果然平日没见到过,这才知道自己竟喊了董老汉的徒弟,想必也不会替自己扛一扛的。董老汉错过身子,在军官耳朵边低声地说话。那军官嘴角起了笑意,用犀利的眼神扫过面前的这些人,点点头,高声说:“来,哪个跟我试一试?”

狄阿鸟装不下傻了,只好起来,提着自己的竹刃,四处献笑,口里却嘟囔说:“以大欺小。”黑脸无常作了个“请”字,自己接过董老汉手中的竹刃,提前就在场地里游走。狄阿鸟站到他的对面,微微行礼,客客气气地说:“大叔要让一让我,我今天才十五岁。”

黑脸无常却没有什么表情,说:“战场也让敌人让你吗?”

刚说完,狄阿鸟已劈出锐利的竹风。

那人知是狄阿鸟麻痹自己,连忙揉过身子,呼地一低,直直地一刀,竹尖带着威势,锐响一声,但他回着一刀,却知道自己又错。狄阿鸟劈到一半,跳退两步,向他扔出兵器,这么近的距离,他又是扎了直劈的架势,只好用兵器挑,仓促侧身,以挑个实在。

董老汉见狄阿鸟无赖,冷哼一声,不知他没了竹剑怎么比,叫了个“停”。可根本无用,那狄阿鸟一个**扑到人家跟前,用手叉过对方的肩膀,绊腿就摔。

黑面无常被他一掂一按,轰然摔倒,正想再用身体的优势压过对手,却感觉到一只手去偷“桃”。他丢了兵刃,用两手去护,大叫认输。

景象惨不忍睹,不光董老汉想捂眼不看,连一边崇拜狄阿鸟的弟兄们也觉得丢人,狄阿鸟却若无其事,放弃再抓“桃子”,起身拍打衣裳,高声烂笑。

董老汉却宣布说:“三局两胜,再来!”

黑面无常面红耳赤,再也不肯比,董老汉却心性大发,笑道:“你去上面休息。我却是食其禄,担其事。”

董老汉用脚挑了刀,叫了声“来”,朝他劈去。狄阿鸟知道自己不躲,一顿敲是免不了,慌忙拾竹来格,回身格挡一下。

两人战到一处,旁边的人听到两人竹子相交的劈啪声,却看不轻两人的步法移动。几下下来,两人分开,遥遥站住。董老汉点点头,说:“横挑竖切,迅急有力,无所拘泥,还算可造,只是刀法太过简练,无以圆润自如,须知曲而不直,方为武学至理。下一刀就叫你刀折人败。”

狄阿鸟说:“我厉害的还没使出来?!”

“就像刚才给你斗龙哥的那手?”董老汉问,“他是没有防备,又见是平时切磋,没法下手。”

狄阿鸟两眼眯缝,将缠柄在胸前抡了个半圆的圈,收刀在怀,大吼道:“那就叫你见识一下我自创的刀法吧。”董老汉算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起刀式,诧异不已,但一动不动,等狄阿鸟来砍。狄阿鸟快速地移动,腾地上来,突然自怀中后手出刀刺,等董老汉后退,换手劲再刺。

董老汉大吃一惊,这是枪术中常见的“出寸”枪,靠还手之力而后进,却没想到狄阿鸟竟然这么怪异地使出来,还娴熟无比,中间并无间隔破绽。他一时大意,差点被刀刺上,连忙又退,却见狄阿鸟又翻了身,刀从上至下,就像棍子一样抡,不用刃上某点吐劲。

不得已,他带着看一看狄阿鸟到底玩什么花样的心思,便继续后退。狄阿鸟突然回身跑了,他怪异不已,却没有追。狄阿鸟呵呵笑来,说:“我的回马刀,你没机会见识了。”说完,大吼一声,拧身回来,刀从腿间起,借身形回来,在上空蓄满,猛地劈下,董老汉接住,只听的竹兵相交,咯噔一响,还来不及看一看,狄阿鸟抽竹回来,端起就往前挺刺,然后极不可示意地恢复自己简单刀法,上侵下抹,大开大合。

董老汉慢慢明白他为何不愿意跟人比试了,觉得他一刀比一刀怪,横竖不成理,根本不是密不透风的招式,只是跟斗鸡一样,静动结合,配合些剑兵对盾的翻身套刺,什么后发制人,五花八门不连贯的怪招,若真和人动手,高手也一不小心身上就多了窟窿;而看过之后,就威力大减,暴露出许多破绽。

狄阿鸟耍了二三十招怪把戏,回头笑话董老汉:“是谁说一回合就让我刀折人败的?”

“下一刀!”董老汉说。

狄阿鸟在旁边欢呼中笑一笑,却说:“我还有最厉害的一刀,叫万流归宗,要死人的!”

董老汉看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收刀在身侧,不由微微点头,觉得他的武艺已经渐渐入流,可以不靠眼睛而侧重于感觉,刚一凝神,狄阿鸟慢慢进身上来,接连换了几个姿势,气势压人。

董老汉警觉,从他身上看到点高手的味道,便相信了他说的那种要死人的说法。但他还是漫不经心地站着,等狄阿鸟出手这一刀。

狄阿鸟慢慢地移动,刀不断地小幅度地变换,突然猛地一睁眼,吐了一口痰,简练而平淡地划过一刀。竹身沿最近最短的距离,以最快的速度绷出一条线,最后在董老汉的心思中压成一个点。

董老汉随手在破空中迎击,以点破点。

狄阿鸟的竹刀寸寸皆断,一直裂到手边。

“这么厉害?!”狄阿鸟骇然,“后招还没有使呢?”

四周安静一下,人们都用着吃奶的劲大声叫嚷。

狄阿鸟却发愣地看住自己的竹刀,不服气地说:“我用了直刀,若是弯刀,你一定破不了,要是刀不断,我就往下压刀,从刀根冲翻你。”

“你不该吐那一口痰。”董老汉边擦头上的痰,说,“真正的高手哪那么容易就因一口痰被你抢去先机,反累你自己的动作缓了一线。”

“还有,就是你缺乏对刀劲的控制,无法能真正运刀自如。充其量是个军中好汉,难以向刀道发展。”董老汉带着怀念的口气说,“这也难怪,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高手,又怎么能体会刀劲的不可思议?你要记住,凡势不可太猛,凡伸不可太直,凡曲不可弯,凡跨不可太刚……”

他说一大通,见黑面无常怔怔发愣,怀疑自己的至理,道:“因材施教嘛。你们在军中作战,招式简练实效,方有用处,我教你们时,只能督促你们简练些、有力些,标准些,而人家在这一点上,太过简练,过犹不及,不再是武学……”

他拿出狄阿鸟翻刀的架势,侧平举,慢慢地把胳膊拉得平直,一下刺出去,反复两下,忽而加快速度,说:“你们都注意,这就是狄阿鸟架势之一,拉、平、刺,完了,太简洁,太有效……”

黑面无常顺手拿来一只竹刀,念叨说:“势不可太猛,伸不可太直,曲不可弯,跨不可刚——”说完,他比划了两下,苦思冥想。

董老汉让他奔自己过来。

黑面无常连忙上前,用狄阿鸟的那一式上来刺。

董老汉敲掉说:“你不下几天功夫,比不上人家的犀利,要是人家,我很难敲偏,还没有敲偏,就穿胸而过。”

狄阿鸟也连忙蹦上来,自己来试试。

董老汉不敲了,侧身一转,狄阿鸟的刀尖过去,狄阿鸟连人带竹到了他怀里。董老汉一推刀,把他推得仰面朝天,笑道:“其实你自己也明白?!步子得小,刺不能刺到底,腰不要太死太硬,但还不够,你看到了,我不硬接,顺势一引,你就危险了。”

黑面无常连忙说:“谁能像老师这样,恰当地一引?!”

董老汉示意一下狄阿鸟,笑道:“他就能。”

狄阿鸟愕然,比划一下董老汉的动作,董老汉就让黑面无常试一试,黑面无常一试。狄阿鸟照做了董老汉动作,竹来人侧怀,呈现出和董老汉差不多的架势,只是没有董老汉那样自在。

董老汉重复狄阿鸟的动作,将一脚后退,反复踩两踩,让人看他踩住的位置,然后提竹侧划,往后退腰,顺势一侧,双手捧竹,推一道弧线,说:“人家没一丝多余,简练到这般,也是很可怕的!”

狄阿鸟盯着他,扭了几扭腰,哈哈一笑,说:“我们有区别吗?!”

董老汉说:“有。我是捉着你的刀劲走,你是要看着刀势来,说是招式,比招式自由——古怪得很,不知是不是你家刀法的特点?!”

他笑着说:“军中讲求简练实效,一刀毙命,往往并不功于精巧。而江湖中以准,狠,毒,连贯为主,走了偏锋。而你用的,是一种怪刀,一般人还好,遇到了高手,没有用武之地的。”

狄阿鸟哑然道:“我的刀法怪?!你的刀法才怪呢,我一扎一码地拼命,你却像妖怪。”

董老汉看看天色,让人散掉,说:“习武者,上乘者保家卫国,中乘者行侠仗义,下乘者,强身健体,因而分出三种武学。比如石骰,他学过拳,你觉得他的拳怎样?花里胡哨,给姑娘捶背都未必起痒,就是强身健体用的,打一打,活动、活动身体。除了这三种武学,还有一种武学,就像蓟河岳,所习武学是为求仙问道,治气修身,寻求世间真谛。这种武学提气纵身,可逾人能,最是厉害,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跟邪术一样。”

“杀人于无形?!蓟什么有这种本事,还自杀?!”狄阿鸟轻蔑地说。

“他治内不修外,不擅长与人搏斗,即使怀有此种手段,有何用?”董老汉说,“最可怕的是,也是我要给你说的,有将搏斗和治内练气融为一体的,他们才是真正的高手,军中有,民间有,虽然很少,却是真正的无敌呀。”

狄阿鸟看野店到了,外面散落着几片瓦,拉过董老汉,而自己将瓦片垛起。

董老汉看他提气牛哼,脸越憋越红,擢手成掌刀,终于大叫一声,抡手向叠瓦砍击,再看下面,瓦片应声而折,此人拍手,不可一世地炫耀:“怎么样?是不是这种?!”董老汉看他一脸陶醉的样子,不忍心打击他,只好说:“不错的硬气功。”

狄阿鸟怪笑着往店里跑,大声喊要吃的,却被董老汉叫住。

“知道我怎么破你刀的吗?”董老汉提了半片瓦让他看,他是一直想让狄阿鸟来问的,可狄阿鸟偏偏不理会,也不感兴趣。

“这么一说,也是硬气功?!”狄阿鸟回头叫了句,转身就跑进店了,去找吃的。

不一下,董老汉就听到女儿和他争吵的声音,无奈不已,心说:这家伙就是不肯上进。他看看手上的瓦片,不是冲击的碎纹,是齐齐断开的,不由点了点头。

黑面无常也和几个农汉上前观察,给董老汉说:“老师收了个好弟子。”

董老汉这时才奇怪地问他:“你怎么有空过来?”

“马贼袭了宣化,太后带国王陛下退往锦门,被围困在那里几日了。朝廷要募兵去救!我提了职,刚募了百十个饥民,却分不出身,想要老师去帮忙训练几天。”黑脸无常说。

“募兵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齐备,去救援怎么行?!”董老汉大吃一惊,“我也只是个武教,传授一二武艺,哪能编排行伍,演练阵形?!”

黑脸无常面色难看,嚼着下巴认同董老汉的话,说:“让他们不在半路逃跑都不太容易。”

“这围场里就屯了几千人,他们去救援也比得过杂募的上万人?!”董老汉愤色道,“要募也要找军户来,这么草率,不是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吗?”

“亲王自己的娘,他怎么来救,咱是管不着的。但是我却是要跟随将军,去救陛下和太后!”黑面无常凛然道,“位卑不敢忘忧。斗龙一直记得老师的教导,此番定当忠君报国。胜负不说,唯志气不可丢。”

“好样的!”周围的汉子纷纷赞叹。

董老汉和风月说过,准备把狄阿鸟拉起来的一杆子人送往军中,闻言回头,看一看一张张流露出赤诚的面孔,问:“你们也要去?!”

“得要我们瓢把子愿意。他要愿意,我们就一起去。”一个汉子说。

“好!我就代你们问问他。”董老汉说,说完拉那叫介斗龙的黑脸无常进店。

狄阿鸟正在偷食,他看董云儿进了里面的柴房,慌忙捏了烧好的下酒菜,往嘴巴里填了咀嚼,听到有人进来,猛地一转身,急咽食物下肚。

董云儿又端了两盘菜出来,不依不挠地赶人:“你怎么还不回家?今天没你的饭。”

“天都黑了。”狄阿鸟含糊不清地说,“明天你早早地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说实话,你烧的菜也不是很好吃,别以为我是见到好吃的,想留下蹭东西。”

董云儿给介斗龙笑了一笑,放下盘子,回身捏住狄阿鸟的嘴巴,说:“你敢说你嘴巴里什么也没有?”

“我是在试毒。跟国王跟久了。嘿嘿!”

狄阿鸟看隐瞒不住,扭个身,坐到董老汉身边,咀嚼下咽,摸了酒壶就要对着嘴顺喉咙。

董云儿给他夺下,拧着他耳朵问他:“你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害羞?”

“好啦!”董老汉也一脸笑意,赶董云儿出去,问狄阿鸟,“毒试完没有?咱们可以吃了?鸟瓢把子!”

“他就是瓢把子?!”

黑脸无常晃着手指头,指指外面,再看向狄阿鸟。

“大名鼎鼎的乌鸦爷。你到江间郡那一代一打听,保证人人知道。”董老汉揶揄说,“人家单枪匹马,可了不得着呢?”

狄阿鸟听得高兴,连忙抱拳,连连点头,很地道地谦嚷:“客气,客气,浪有虚名。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借兵怎么样?”董老汉笑眯眯地说,“国王被围困,借你的兵去救驾怎么样?”

狄阿鸟正拔找着菜,突然停住,表情越来越严肃,突然猛一拍桌子,大叫一声:“我也要借些兵!你们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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