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当夜不治而去,让两家人都陷入巨大的悲痛中。wWw、QuanBeN-XiaoShuo、Com他的丧礼极其简单,所用的还是他母亲那预备的,对他来说极不合身的棺材。而棺材被停在院子里,就地搭了个棚子。

众人回想起往日,都黯然悲戚。唯独他的母亲不曾流泪,也许她的眼泪早就流完,她只是不断地念经颂神,一次一句地给人说:“人都是有一死的,下辈子别杀生!”可怜的老婆子肯定把这当成了报应。她唯一确信的是家里杀生太多,致使自己乖顺的二儿子丧命。

家中也来了点亲戚邻里,老老少少的窝了一大堆,却大多是用哭蹭吃的。他们白天在灵棚,夜晚吃过饭回家睡觉,竟如去上工一般。

飞鸟并不能想到生活会是这样,也从未见识这般残酷。以前,他总在父亲这棵大树下,平静而快活地生活,不知艰难所在。这几天发生的事累计起来,让他有些恍若隔世。

他铭刻了二牛的身影,笑容,总在梦中浮现那淳朴的音容。在他还未能沉重地接受时,父亲下狱待审的消息却又接踵而来,让人不得不杞人忧天,不知道今天要如何,明天会怎样。

这是一种极无什么安全之感的日子,让人对生活的沉默了,再沉默,小心了再小心。

这就是命运。没有什么比命运更可怕的!生活在里面的人都是须臾忘记悲伤,挂上笑容,危险亦不得不往,困苦亦不得不往。

飞鸟很快恢复如故。但他保持着笑容的同时,显出某种玩世不恭。见他整日烂笑,风月总不敢相信,于是常常伸出自己的手指头,问他有几个,也好知道他是不是得了疯病。

几日后,城禁未消,二牛还未来得及安葬,内务府便来了人,要召飞鸟进宫。

身为贵族,没有比做帝王伴读更巨大的荣誉了。这一大殊荣,功勋卓著的大臣们的子嗣才有那么一点资格,要么是作为宠幸的延续,要么因父辈权力过大而生的附带。而同时,罪臣的子女士是通常要取消这样的资格的。但这例外并没让这一家人觉得荣耀和轻松,他们不得不从老爷子的事上抽身,去担心飞鸟的命运。

而飞鸟,也因此不得不去学习管理自己的发型,穿上锦绣的衣服,在不被允许的挣扎中等待。

去看狄南堂回来后,得到这样的消息,龙蓝采衡量不出半点好的地方,最先琢磨出疑问:“我们家飞鸟爱犯混,这可怎么好?”

狄南良被飞鸟组织的哭声闹得心烦,听龙蓝采一说,回头示意别人往外看。风月”嘿”了一声,第一个挪到门口,一眼看到飞鸟。飞鸟给哭泣的人分碗,正大声说着:“哭!都接着哭!哭多少有多少好处!”

风月本想说说飞鸟入宫,老爷子定然没事的,这下也没心情说了。他心里雪亮,知道这般一个人,放到伴君如伴虎的宫廷,那是去遭人砍的。

花流霜喊回帮自己哥哥忙的飞雪,不让她再为虎作伥,无奈地再叹一口气,说:“我说过他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

不管人们怎么担心,次日还是来临。知道飞鸟要到内务府领牌子,二牛媳妇早早地起床,把卷着被子睡灵棚,美其名曰为“替她守灵”的飞鸟推醒。

“干嘛呀?”飞鸟揉一揉眼睛,从几层被子里探了个头问,问完就立刻回缩被子里,裹成一个蛋蛋。

“你二牛哥去啦。再怎么守也就这样了!死人可不能误了活人。”二牛媳妇把他埋在被子里的头给抠了出来,提醒说:“吃点东西,赶快走吧!”

“昨天睡得晚,早上要补的。”飞鸟说。说完,他又想缩头,却被二牛媳妇一把拉掉被褥。小玲边收被子,边大声威胁说:“你起不起来?”

飞鸟眯着眼睛四下里摸。摸到一笑片白布后,他打着哆嗦,拿它盖到发抖的屁股上,重新蜷成一团,说:“我就盖这个,冻不死的!”

二牛媳妇看住比巴掌大不多的布,假装不管他,抱着被子就回屋子。可走到一半间,她回头,却见飞鸟真的就蜷个蛋蛋,不屈不挠地去睡觉。没有办法,她只好回来给他盖好,还重新给他掖上被边。花流霜也是起身来叫飞鸟的,站在门边,一眼看到眼睛红肿着的二牛媳妇给飞鸟掖被子。但她只看了看,便又掩了门。

不一会,花流霜听门开了,连忙靠紧龙蓝采和飞雪,闭上眼睛,取暖假睡,眯着眼睛看过二牛媳妇挪着炉子出去引火。

不一会,花流霜又起来,走到门边。这下,她看到小玲正在院子里呱呱叫鸡,接着猛一探身,抓了一只。她在那只鸡“咯咯”叫间走了去,问:“小玲,要给你婆婆杀只鸡呢?”

“她哪吃荤呀?”二牛媳妇捞了一只鸡,换手提了两只鸡膀子,回头微笑着,以飞鸟的话说:“婶!小鸟不是说,他不吃肉就长不了骨头!”

“那是给小鸟杀的?”花流霜复杂地看住她,问她。

二牛媳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说:“小鸟就跟我,和二牛的亲弟弟一样。他要到国王身边,可不能胡填两个饼子。那哪像话?一个吃草的站到吃肉人的堆里,人家知道了看不起。”

“你不像她姐姐,倒像她媳妇!”花流霜喟然一叹,轻轻地说,“算啦,让你婆婆知道可不好,听我的,放了它。”

二牛媳妇手脚冰凉地站着,摸不着这话的意思。她看看灵堂,见飞鸟提供的白绸轻摆,一扯最长的呼地鼓起,不由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鸡趁她分神,蹬了她一脚,咯咯地跑掉。

她恍恍惚惚地往屋子里逃,觉得花流霜是因家里富贵了,嫌她说的那句话。

花流霜却不知道她怎么了,回头看看她的背影,“嗨”了一下,转为遥遥教训飞鸟:“这养了个儿子,倒一点也不像他阿爸,哄得人人都在意他!”说完,她也走到灵棚穴里,一把扯过飞鸟的皮被褥,大声轰他说:“快起床!”

飞鸟又摸,再次摸到屁股上的那一小块白布,再弯弯虾米一样的身子,眼睛睁也不睁就说:“我用这个就行啦!”

“那你用吧!”花流霜对他这样的把戏无动于衷,冷梆梆地说了句,然后便抱着被子回屋子。

她只走了短短一会,飞鸟就再睡不下去了,打了个喷嚏,搂着身子坐起来。

※※※

吃了早饭不久,内务府上来人了。为首的是个板牙黄彤彤的太监,颧骨高大,却又很胖,眼睛总像在眯眯着。飞鸟左右耽搁了半天,却是不想去什么宫中。他转了个身,看二牛媳妇反常,便唱着呵欠蹲在她身边,一个劲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不停拍过自己,豪气地说:“看我!骨头都是冰天雪地里熬出来的铁,以后什么事都让我办好啦!”

“快走吧!”二牛媳妇心中不是滋味,越见他这样越不知道怎么好,便推了他一把说,“别让人家挨冻!”

听到外面有人不耐烦地催,飞鸟一阵火大。他干脆摸上几张黄纸,快快地跑出去,扬手挥动,说:“再等等啦,还没如厕呢!”

几个内务府的人的脸色都一个劲地变。他们已经眼巴巴地等半天了,这个现在又要钻茅坑的家伙先换过半时辰的衣服,接着又摆弄了几乎一个时辰的头,最后又告别了半天,这回——,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这侍读入宫,先要经过薰香沐浴,形式上的初级检验等等,最后要在名义上通过太后和首辅的选看。

他们定下时间,什么时候递牌子,那都是在一个时间内的,耽误了事那都是放国王和太后的鸽子。

如今,他们早也不想要什么赏钱,只想这贵角快点走。可飞鸟的茅坑岁月一如预料的那样漫长,几个迫不及待的人都趴在茅坑外等,跳着身子想看。他们边听飞鸟在里面哼哼肚子疼,便求爷爷告奶奶地催。

“小爷~!叫你爷还不行吗?快点吧!耽误了事,那可是要挨揍的!”为首的大黄牙是经受不住考验了,又急又躁,一个劲地换着强调,尖着嗓子喊。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谁可以替我拉屎?”飞鸟又一次在里面义正辞严地回答,却是不慌不忙。

大黄牙皱起眼睛,恨恨地转了圈,只得再坦诚地巴结:“祖宗唉!快点还不成吗?这要能替,能不替吗?!”

大伙都在院子里翘目,也一样跟着急。花流霜示意叫狄南良这个做二叔的去叫,但狄南良却也不敢碰这个刺头。低声说:“我刚才趴上面看了,他整个就是一坨屎样,连裤子也没脱。我要是进去拽他出来,这几个阉狗会怎么想?”

“我有办法的!”飞雪胸有成竹地看了一下风月先生,说,“我阿哥是在等人帮他一把。”

“什么帮?还能煮肉薰?”龙蓝采受不了,厉声喊了几声,回头问飞雪,“难不成还真找个人帮他拉屎?”

正说着,大黄牙一连几个高跨步,着急过来,向众人乞求说:“快叫他出来吧。要是论罚,那可都是你儿子的罪!”

风月终于出场,这师傅叹了口气,不得不为虎作伥,“飞雪,你身上有钱吗?”

“我哪有钱?”飞雪咋着舌头回答,她笑得诡异,转身就四处问人,“都拿钱,买他这一泡屎!”

众人惨不忍睹,终于明白飞鸟打的是什么主意,想想自己给钱也没用,都说没钱。大黄牙丢了块小金子,头皮发麻地给人诉苦:“我到哪办差,都是人家给我钱,怎么也没料到,今个还给人家钱!”

兄妹俩个通了轮话,惟听飞鸟在里面说:“不够!”

“不够!”飞雪又回来四处找钱。

大黄牙没有办法,继续递交贿赂。一会功夫,他就把全身家当都递上,接下来还逼迫下面的人交钱。最后,他擦着汗大喊:“这不是要人命吗?你自己也不要自个的命?”

听他这么一说,飞鸟蹲在那又是一声“唉呀”,说:“不行啦,又肚子疼!”

“祖宗!我跪下求你了!”宦官都想哭了,他描述了一下宫门里的板子味和杀人头点地的事情,把哀求再生一级,这才换取飞鸟的开门而出。

飞鸟出发时已经到了中午,他登临而去时依然还捂着肚子,四处喧叫:“收了人家的钱,我说什么也要撑住!”

※※※

飞鸟走过的这个下午,狄南堂就被放了处来。他病了。大概是为了补偿他的病,内城里特拨了一处大宅子。

但他对此并不挂心,只想在日黯风紧中,尽快回家。一路上,他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是咳嗽。

可一进门,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样儿。面前的地都是黑红的干血,白色的雪,黄褐的土,几处房子和墙倒得倒,塌得塌。再看,院子里哭哭闹闹一片人,一搭棚子藏着一付小棺材。上面蜡烛是沁了猪油的木条。蜡烛间挂了一张人像。像好像是自己儿子的手笔,画得既像人又像牛。

恍若隔世,梦中寻不见,这那里是几天前记忆中的模样?他只投了一眼,就木木呆呆停在院子。

“这是咋了?”他虽然已经知道一些,还是不由自主地问过来接她的人,而后只觉得头晕眼花。稍后,他回身送走送他回来的辖军,先按风俗给二牛上香,这才回头入屋子歇息。

他把胳膊搭载飞雪身上。回身卧坐,眼睛通红地找问:“小鸟呢?”

“进了宫!”龙蓝采最心疼,爬过来搂住他,靠了头在他肩膀,冒着眼泪回答他的话。狄南堂艰难地笑了一下,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茬,问:“昨天还没哭够?”

“先躺一会。”花流霜很快收拾了个窝出来,按住丈夫的头试一下,接着叮嘱说。

“让他二叔过来!”狄南堂点点头,认可花流霜的眼神说,“给我弄杯茶,口渴,又受了寒,是有些发热!”

狄南良已经知道自己大哥回来了,但他有些不敢见,只当不知道。花流霜来叫他,他这才假装刚知道,但怕落了单被老大骂,没面子,便慌忙问屋子里还有谁!花流霜不理他,自己回身出他那屋子。

狄南良叹了口气,在面庞表面做足冷峻,然后才起身过去。

狄南堂半躺着,见他进来就让他坐。

“你是商人吗?”狄南堂还没等他坐稳,便已淡淡地问他。

“当然是!”狄南良拿出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你往政务上趟什么?你坐什么家主?竟然密地里新排了族谱,在家掀风作浪开了。大哥还没死呢!“狄南堂喝了一口茶,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哪家生意做大的不是家主当家?”狄南良急不服气,爱理不理但还是争论说,“家里人多了,公中私中不分,哪能做什么生意?”

“你知道什么?!”狄南堂叹气说,“是不是作大哥的不能说你?你看你?!你要是做臣子呢,就不要做生意。要使做生意呢?就纯做生意!你排家谱也就是了,还要和镇上的人争什么镇庙牌位,威胁利诱,无所不用!记住,房子高了,下面就要夯得结实,树大了,根子不可不稳。你排了家谱,把大伯父他们一家怎么办?”

“排呀!我说,哥,你什么意思?”狄南良不快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记仇?你要是不记仇,那说明你有目的!”狄南堂不管他吃不吃火药,只是冷冷地说,“你就像是那种藏钱在家的土财主,因为不放心,拉出来一些离了自己就不能活的人,这样就不怕别人盗自己的钱。”

“大哥,你别什么都管,我们可是分了的!”狄南良提醒说,“我是做大事的人,不会因你的话而改变!”

“你还做大事呢?!小事你都未必办得好。我给你说,你做你的,不要将老三往里拉!还有呢,放地在打仗,你到朝廷活动了没有?”狄南良带着讽刺问。问完,他“哼哼”笑了两下,自顾自地解释说:“朝廷若支持马孟符,离得近的纲亲王就会支持你们。只要他不插手,你们很快就完全纵横塞外了。你是这么打算的,是吧?”

“我什么也不说了,你给自己与被条后路吧!”狄南堂看弟弟不吭声,低头不语,便打住,喝了口茶躺下,低声说,“我带出了两个弟弟,看着你们长大,花费的心血比花费在儿子身上的多得多,好自为之!”

狄南良也算挨了骂,却知道手足之情是永远断不了的天性,心中有些激动。他不自觉地想喝口茶,便拿过自己哥哥喝了一半的茶,自己一口喝尽。

“老二,你再倒!”龙蓝采觉得花流霜没给狄南良茶,心里有点不踏实,连忙事后说话。

刚正完,门吱呀开了,飞鸟推门而入,竟然已经回来。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提了一包东西,但高兴非常,进屋子就大嚷:“我知道阿爸回来啦!”

狄南堂坐起身,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飞雪抢先一步。飞雪好奇急了,只是问:“王宫漂亮不?”

“路太远啦!”飞鸟叹了口气,缓慢地踱步,有些发愁地说,“到宫门时天已经晚了,人家就说让回来!”说完,他就到狄南堂身边问伤问病,笑得又甜又蜜。

一家人却都笑不上来。他一大早起床,整整一天,连王宫都没走到。这也太让人瞠目了。飞鸟看一圈人眼神不善,连忙解释说:“我也没有办法呀,到中午了,他们吃了一顿饭,一吃吃久了!”

龙蓝采起身就想打他。风月却想起那急躁的宦官,不相信地问:“他们怎么会去吃饭呢?”

飞鸟乐了,轻佻地说:“他们也不是神仙,也要吃饭嘛!”

大伙反复催问,乱打巴掌,这才在捂头盖脑的飞鸟那里知道真相。飞鸟在路上反复刺激大黄牙,恨得大黄牙牙根痒痒的。两人先是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路上对骂。骂了一阵,飞鸟终于掏出一包屎样的东西,说是大黄牙买的,跳车就去抹。

大黄牙自然反抗。反把屎弄到飞鸟的衣服。这衣服可是国王赐的。大黄牙傻眼了,反复赔礼道歉。飞鸟也装出害怕,巴结众人不要乱吱声,而自己剥了大黄牙身上的衣服,给他们指了家好酒店,让几人歇息一下,说自己要找个地方把污痕除掉。这些人见飞鸟和大黄牙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去除屎痕,而那大黄牙又是头目,只得答应。他们本来就饿得不行,又听飞鸟说等也是闲等,不如先吃点饭,本能地觉得飞鸟有求于他们,又大嚷“尽管吃”,自然会付钱给他们,便叫上好酒好肉,安心大吃。

结果自然相反。这家酒楼的背后是一家贵族,也不惧他们,扣人报官,不出钱就不让走。等飞鸟回去时,衙门有人到了。别人撇了他这个没吃讲情的,以调和方式和解。这一闹,天就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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