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买完兵器回家,狄南堂一夜梦不完的金戈铁马,听不尽长兵跃跃欲鸣之声,鸡叫时分已早早起床。WWw、qUAnbEn-xIaosHuo、cOm他束上皮甲,在灯下擦拭昨日买回来的长斩,心潮澎湃。事事并不如意,知交断义,儿子闯祸,前景难料,却偏偏激出他那份舍我其谁的雄心。他将半辈子为国出力的心愿全化为豪情,一阵又一阵地心酣血热,含了一口酒,喷于刀刃之上,转而用白布擦拭刀面的厚头。晕光射于青刃,让人两眼无端端地发紧。

他起身,提斩而出,拖曳而行。

装睡的花流霜起来,趴在窗户上看看,见他一出来就奔向马棚的方向,放下窗吊,有如责备地说:“这般年纪了,却还像个小孩,买把兵器,一会也放不下!”她整好衣服到阔院里,正赶上狄南堂奋力舞斩,便打发走一个探头的家人,在一旁看。

整个后院都澎湃着这等重兵搅动的风雷声,只见狄南堂斩卷气浪,胸臆大开,叱喝出口,忽而翻滚跃身,刃翻而下,一只架藤的木柱应声而开。过了好长一阵,他才收出凝而不动的身形,站到剖成两半的柱子,威风凛凛,更像是给后面偷看的人而喝:“备马!”

狄南堂其实只是喝了句豪气的附带品,他回头见花流霜看着自己笑,也尴尬,不过还是笑笑问:“为夫的刀厉害不?”

“我瞅着这话怎么都像是小鸟问出来的!”花流霜笑着说。

狄南堂略微有点脸红,“刷”地把长斩插入地下,边招呼花流霜一起去内城校场,边大步到槽前牵了吃得差不多的坐骑,自我解释说:“小鸟那是狂妄,我这却是豪气!”

“父子都是一样!”花流霜嗔笑,接着也牵出一匹马,跟着他走出家门。狄南堂提斩上马,拉了缰绳,直奔家外不远的南校场。

花流霜风驰电掣地追随其后。夫妻两人在冰泥路上踏出串咯噔脆响。

南校场此时无人。狄南堂驰马舞斩,来回冲,顿,劈,扬,斩,连斩,错手,挂带,等数个来回后,一拉缰绳,裹风立马,刹那间挂刀引射,三箭中的。两人相视而笑,并行缓缓回走。

花流霜这才说:“你无部曲,无亲兵,靠什么号令军将?不如趁老二在,让他找些人来跟从。”

狄南堂笑了一笑,默认无语,只是回走。

上午,他去了辖督衙门,按惯例开衙,听听都有什么事,并等待接手的新员到任,接到禀报。前日数十人马当街砍杀的伤残人犯,全部被廷尉署连夜提走,不由奇怪廷尉上的人为何不打招呼,何况外族伤者还在救治。他说了句知道了,见没其它事,这就将下面的校尉遣走,顺便派了两个人去问,此事要不要自己和地方共同跟察,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明日便是决斗之日。他下午回家,滴酒不沾,养气静神后早早睡去,一觉睡到天明。他起身略为活动,就静心吃饭,似无半点挂碍。

用过饭后,花流霜正帮忙整备革马衣甲,听到飞鸟回来的消息。飞鸟被看押后,和大水对质了两天,就是不交代小玲去了哪,只说跑了,走丢了,跳河了,反正从当晚就没见到。案子也不是张国焘审,鲁直打声招呼就放人了。他一头稻草,挨了不少鞭子,但精神却很饱满。他跨步回家,进门第一步也是抒发此等感情的第一步。伴随着这一步,他一把推过开门人的头,也不会大别人问他的好话,十足地不屑一答。

院子里的人没了他的督促,也都赖着不到城外住,正集中在院子里送老爷子去决斗,见他回来,都连连招呼。

飞雪赶到他身边,一边摸他的衣服,一边趴到他耳朵边说悄悄话,提前把家给他通气。

“鞭子而已!”飞鸟拂掉飞雪的手,一付威武不可屈的样子,继续仰头悠步走踏。

龙蓝采冲他就是一巴掌,接着按住她看她的伤口。等龙蓝采看了后,他继续仰头往里走,嘴巴里依然说:“小鞭子而已!”之后,他叫了声阿爸,说:“要我出马吗?战无不胜!”

狄南堂一见他那张笑脸就知道苦头没用,反让他多了点炫耀的资本,除了头疼还是头疼,便打算用冷落来让儿子反省,只是冷冷地督促别人。而花流霜看他扎了付进屋的样子,猜也猜到他是想找点吃的,便拉住威胁不让他吃饭,问他怎么被人放回来的。

飞鸟几声叹,本知道和阿爸的决斗有关,却似真似假地说:“一大早的,我一睡醒就有人开门,非让我走。不走白不走,我也就回来吃顿饭。要是他们放错了,再抓再回去!”

说完,他见众人要走,一下变样,快快地带上食物。花流霜让他和龙蓝采,飞雪共乘,这就出发。

飞鸟被龙蓝采提了一路的耳朵,反复摊着油乎乎的双手,只是边吃边讲自己的道理。他终于等吃饱下车,看父亲就是不理自己,终究觉得不自在,想找个借口问问,便烂笑着往父亲面前凑,一边剃牙,一边指问长斩:“奇怪刀!阿爸的兵器?!以前没有见过!”

“鞭子打在身上痒不痒?”狄南堂斜睨了他一眼问。

飞鸟没了主意,又看看花流霜,亲热地叫声:“阿妈!看,那是王宫!”

此时正接近宫门。高大的石墙门楼就像天人之所,更远处阶梯无数,仄仄而上,其末端处宝殿雄伏。两者之间的广场地里摆出仪场,红翎车马,官员旄节,地辽人小,更添雄壮。花流霜也不是眼睛不好,知道他是故意找话茬子,本来也想学狄南堂,等他自己认错反省,可仍不自觉听着他絮叨。

看阿妈比阿爸好对付,飞鸟故意说:“看来,太后,国王都要亲去!”

“你怎么知道?”花流霜忍不住问他,“难不成都给你打过招呼?”

狄南堂微笑,目视那些仪卫车马,给妻子说:“人家看到那排场了。你真是没见识!”

太后,国王要亲去的原因不是他们热心,而是三世制定下来的惯例。靖康建国后,朝廷虽禁止私斗,却褒扬贵族间的决斗。地位平等的贵族签下生死约定,通过申报审批,之后的决斗便视为合法,也算是在弘扬尚武精神。二世本人曾多次担当公证人,在北城比试。之所以要在北城校场,那是为了战胜的贵族很快在军中扬名。而后,三世却不怎么热心,反觉得此举会让武将无法和睦,虽没有明文禁止,大拿一将公证人限于君王,也就等于禁止了。

如今,既然决斗被抬出来,根据礼法惯例,国王,北城都是要素。

鲁直很晚才出现,他并没有侍驾,而是四处寻找狄南堂。宫门高墙,天又阴去,把寒冷中的他憋出一身燥热。

近来,冬至就在眼前,外官入朝,最迟也应该到了才对。大员纷纷找借口,藩镇将军们更用各种理由搪塞,有人前来也是别有企图,有的密陈鲁直祸国,有的志在尊王攘夷。他的心一直都提到嗓子眼上,直到等到许多乞免得折子才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些人是说腿疼还是胳膊疼,什么事紧急,总还说了理由,比**的不来好。毕竟外官不朝意味着反叛,要么是朝廷给他们定罪,要么是他们发檄文抗朝廷之命,如今,朝廷至少有个台阶,可以乞免就免。

但气是松了,人的压力也同样大。冬至大典焦头烂额不说,而呈现出来的都是对自己的抵触,怕是不妙。他心里扎着刺,又不看好狄南堂取胜,内心为该不该提醒矛盾,只觉得纵横的仪卫列落让自己压抑,高墙让自己憋闷。他年纪也不小了,从入仕到长月动乱,头发几乎全白,夜里又缺觉,吃饭不规律,身体大不如前,走上一会已是气喘,停在一个台子上张目,最终看到狄南堂,慌忙带人过去。

狄南堂见他过来看遍全身,只当他觉得自己不是冲杀之人,心里感激,正抱拳行礼。鲁直已脱口埋怨:“你怎么不穿一身重甲?疯了不是?”

在靖康,骑兵甲有多种,武将多时里外三层的铁甲,在战场上根本不用顾及流矢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打击。鲁直不放心也是必然,在他看来,宇文元成的份量和眼前的人没有可比性。

“这就是!”狄南堂看看自己身上,抖抖自己护要害的金属和皮缀,制止他自告奋勇地让人再找,微微扬手说:“甲轻有甲轻的好处。即使再重的铁甲,那也抵不住快马穿刺!”

鲁直知道是实情。他见狄南堂看住自己,似乎洞察自己心中本存的一线渺然专机,不禁有些羞愧,觉得是自己以一己之心,置别人性命于不顾,便微微叹气,说:“别把廷尉那里的事挂在心上。那是你二弟的事,和你无关!”

狄南堂随即想起自己看押而被廷尉提走的人,猛吃了一惊,问:“他怎么了?”

“他的人当街袭击西庆的降将——马孟符一行。马孟符也不报案,只是向朝廷要保护!”鲁直说,“他和人家有什么恩怨?哪来的彪勇?!依我看,该是马孟符不老实,和北面的人摩擦,人家利用了你弟弟。”

“我不知道!他来长月也不见我。”狄南堂明白是和马孟符的封地有关,还是不得不摇头。

鲁直点点头,说:“你见到他要好好叮嘱。他身上无官无爵,牵扯到里面可不是小事!”狄南堂点头,听他又说:“要是不可力战,早早认输,我即刻让人鸣金止战!”

“末将是不会输得!”狄南堂只得斩钉截铁地回答。

鲁直知道他不知道宇文元成的凶名,拔山扛鼎的力气,心中更觉不好受。逢上内侍来叫,他竟用同等之礼揖别,奋声回袖道:“我等将军旗开得胜!”

到了半中午,仪场,百官在宫门迎驾,浩浩汤汤去北城。一家人也跟着前去。到了地方,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贵胄男儿,他们和新来的人们一起,将四周围个不漏。这个校场是日常操练用地,括了十数个小场,足足占了北城的十分之一强,大得惊人,够几万人出操训练。狄南堂带家人进入指定位置,四处环顾,只看到校场外黑压压的人群嘈杂一片。

宇文元成之勇自少年便已出名。因他父亲的缘故,靖康王早早许配他以王室公主,带在身边。十五岁时,他从驾秋猎,射杀一虎,回头夸耀地拿给靖康王看。

为了不让他骄傲,众大臣在靖康王的授意下辨认,都说是“彪”。宇文元成愤恨,奔出野外。靖康王使数百人找寻两日不见,只以为他出了事,到了第五日,他回来了,浑身是血,连战马都丢了,自表说自己射杀了七只猛兽,却不知道是虎是“彪”。众卫士跟他去找,却得到九只老虎。

自此,军士和贵戚中渐有传闻,说他射杀了七只老虎,吓死了两只。后来长月一代少见虎迹,人人都说是他的功劳。

再后来,他随军出征,从不知道“收兵鸣金”。靖康王虽没明说他脑子混,但给了他特许,说惟有他不算有违军令。这样,是人都知道他被靖康王喜爱。将军怕他死于乱军之中,一打仗就差他到后方,硬是挣不到军功。

后来,他剿贼惹祸,杀良民人头充功。靖康王由是知道,他不是个混人那么简单,而是贪功胆壮,凶残人戾,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他毕竟看着宇文元成长大,没有忍心重治,仅仅闲置不用。后来,国王又启用了他,这次反正是看透他这一点,让自己的私生子利用他的名利之心,当成手中利刃。毕竟这样的人被用,杀死功勋卓著的大员不但不坏君主的名声,还可以随后抛弃。

他的凶名虽不如王卓,但勇名冠绝。今日来的这些人中,更多是向看他如何杀人的。在他们看来,作为宇文元成的对手也不会默默无闻,遂让他仍然会死无全尸,但决不会没什么看头。若是飞鸟早点放出来,他就会在闲逛中知道,如今长月赌局大开,自己父亲赔率高得吓人。

宇文元成所占的席位不远。狄南堂侧看过去,见那一阀人头盔林林,知道那都是对手家中的亲戚和亲卫左右。他只是觉得奇怪,今天又不是他们决斗,他们这些人干嘛都要浑身披甲。他在头盔上辨认,却只看到宇文元成的头盔而不见脸。

飞鸟四处乱看,和花流霜一块询问那人是哪个。狄南堂给他们指,但总是指不正好。正说着,狄南良不知怎么来了,还带了一拨人。狄南堂转身躯看,只是和他凝视。

“我来看我哥哥是怎么打败靖康无敌猛将的!”狄南良不敢和他对视,转移目光说,“也算是学小鸟,赢上一大笔!”

“无敌猛将?!”狄南堂循了一口气,冷冷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赢?该不是哥哥遭了你恨,来看着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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