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战结束,整整一万八千余条草原、黑土骁果悍狼的尸骨永远埋在异乡的土地上。wWw。QuanBeN-XiaoShuo。cOM他们让人战栗的灵魂随着不息的秋风和青烟上扬,将永远伴随着夏侯武律为首的盖世豪杰,回到长生天的身边。

受迫于保留反击能力、遥身一变的数万外兵,朝廷不得已宣布首犯既没,仅让一部分接受改编,绝大部分回家。可当剩下的数万人能够分批回归故土时,他们已失去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的雄风,变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行尸走肉,毫无毋宁一死的气概可言。

恩德滚滚流淌,让所有的感激发自内心。人们只在随军萨满的仪式中惦念被长生天带走的父兄,神情忧伤,却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尚有主宰自己的力量,致使雍人亦有畏惧。

朝廷还未敢轻放龙青云,一怕他有了价码,二怕没有加以控制就纵虎归山。他们见草原上的小部落战斗力最差,协同作战能力低,而神经末梢却敏感得很,怕有风吹草动致使这些人流窜为匪,就让之成为协定的最先受利者,第一批回乡。

而与他们同行的是朝廷所派遣的官员。他们只等到了目的地就丈量藩国,定制常备兵力,收买势力等等。

飞鸟和自己的同伴就混杂在这一批败兵流中。

当日,他带着十几人接近庆德,既没法穿过王师的封锁和叔叔汇合,又怕不能轻易穿越各地的关隘回急需应变的家,又急又无奈。好在萨拉撒满阅历丰富,又认识不少小部族首领,就建议他和自己一起混去投降阵营,再图后变。

之后,他们加入尼玛**家。途经王河东,备州,一路向草原挺进。

汤汤人马一路通过马门关,大金山,野虎岭,再接下来来到辽阳郡,尔后又经过两日,到达屯牙,不知有多少吞咽的悲歌和忧伤马头琴,却只换的关山迷茫,鸟兽含凄。

此时,若这是在草原上的一次战败。一定会有一位草原英雄站出来。他注目伤残死亡,奋声给自己的儿郎部众许诺:“看到了吧,这是敌人给我们降临的灾难。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那时流血的、哭泣的,被战马踏破头颅,踢毁炉灶的将会是他们。”

但这次不同,前面马队只踏尘扬土,不曾回头,给后面留下似思似念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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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前驻下的最后一夜,征人尽北望,只有山关秋月下的秋露浸湿人的衣物。

次日清晨来临,天刚蒙上轻纱,人头马头有点攒乱,无不早早翘头苦盼出发,走到武律山脉强筋铁骨的保护之下。

龙氏随员、各部首首领和一些靖康官员满头是汗地调度,好不容易恢复点次序。但人们仍是发了疯地抢走,生怕走得晚的被靖康留下。

虽然中原王室并没有特别通缉仇人的家眷。但狄飞鸟却仍是一名潜在的敌人。一路上,众人都怕他被人认出来。见天仍有余热,不能用牛皮捂,用马车闷,就给他弄了一张狼头面具。嘱咐他不可乱和人接触,也不能随意取下。

面具整日带在脸上,所受的汗盐摩擦难忍无比,不啻于酷刑。飞鸟耐着性子苦等至今,心里被猫爪子扒过一样地难熬。而张奋青几个却恰恰相反,他们虽不熟识自古以来的出塞难返之诗句。亦深念家乡的一草一木,萌生背井离乡之愁。

飞鸟出了关城,打马偏离行伍。立到关外踩成实皮的土坡上,感情复杂地回头望关。

十几骑从旁而过,其中激动的男人见他带了狼头面具,过往时猛地一叫,他却目不斜视。

昔日,他跟随父亲,就是从这里入关的。那时,他和如今的大部分人一样,觉得此雄关犹如铜墙铁壁,将武律山南保护得滴水不露。但此时,虽再见此城坐落山谷,依着山势危压欲摧,上头乱云四横,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座土石围垒,再也没有当时的威武气。

他心里渐渐被朝阳染上颜色,忍不住又一次想起自己的阿爸阿妈,心中几欲落泪,不禁暗问:知是吞噬人血肉的牙口,父亲还是进去了,如今竟连放到原野让狼兽啃的骸骨都没有留下。

有仇若不必报,必被所有人唾弃。这一刻,他的恩仇之意又一次涌上心头,恨意加剧,就地想立下誓言,但还是克制住了。赵过见他脸上的面具抖动,只当再也忍受不了面具的折磨,劝道:“等再走上一段路,就可以让我替你带带!”

他的话提醒了飞鸟。飞鸟前后望望,见弯曲的队伍爆发出匪夷的呼喊,不少人惊喜交加,感动得几乎跪拜,便喊了一下正对着还未露出真正面目的原野看不休的张奋青,低声安排说:“再往前走不久就是赤勒川,我们就从那里离开。那里的秋草最深,能走得悄无声息。我去和萨拉师公说一声,你们都做好准备。”

张奋青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和杨林去弄点粮食,要是找不来就抢。”

“干粮?!不用弄。”飞鸟往遥远里一指,说,“那里到处都是。”

几个人立刻都看,印象里却尽是草里长出的秋玉米,秋花生。

飞鸟也没给他们补充解释,只是挑动面具内的眉毛笑话,然后转身去到萨拉老人的身边。

这老人本来有咳嗽气短的病根,但几来几去,偏像山里的老树根一样坚韧,又能挨饿又不乱生其它病。此时,他气色不改,听飞鸟低声说过,就用鸡爪一样的手摁到飞鸟的肩膀上,说:“你的父亲也是草原人,那心魂都是长生天给的。

我看你就把骨灰一路撒归大地吧,好让他没有解脱的灵魂安息。我已不能骑快马奔行,跟你是拖累你,就从这回去。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事,就去我的敖包找我好了。一定要找我!”

飞鸟点点头,想起多亏老人时时照料,便紧紧地拥抱住他。发自内心地说:“阿公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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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中午的时候,山关已经被他们远抛于身后,周围显露出一望无际的草地,长势越来越高。到了赤勒川,常年没被相当规模的畜牧群啃压的羊草、沙芦、狗牙子、稗子草、苜蓿,泛滥成灾,几乎把人吞没。

飞鸟六人就在这里和萨拉老人分别,借着草掩,转而抄野别行。

梦里的波浪柔柔地在眼前漂动,招摇的草籽哗啦啦地磕进人的衣服。飞鸟整个心思都在瞬间释放,他一手摘下面具。

摇着手臂驰骋,痛快地在这草野中飞翔。清爽的秋阳明洁如雪粉,天空湛蓝如洗练,腾起的蒲公英连衣服也不放过,一定要众人送它们到新的地方去生根。

奔了半晌,他不禁从马上滚落。跪在地上,抬头嘶吼。

吼声悠远凄厉,听在张奋青等人的耳朵里,却觉得如狼嚎无二。

张奋青从来没有想到人的气息会这般,心头受到感染,也为自己的命运惘然,而后见想法不多的赵过和张铁头先后下马,学了样叫,不禁暗怪他们不体会他人之愁。他再抬头往杨林面上看去,果已看到横流的眼泪。心中不免暗想:阿鸟是决不肯这样哭地。

片刻之后,赵过“呜呜噢噢”发泄完,就捧着肚子喊:“阿鸟呀,我肚子饿叫了!”

一旦离了大队人马,每天仅那么一点的供应也没了,众人奔了这一阵子。不只他一个人的肚子在咕咕叫。张奋青一听赵过嚷,就记得飞鸟告诉自己“干粮到处都是”,忍不住把视线放到荒草堆里,一遍一遍地搜索。

他的马打着转,配合他的四处望,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咬一口的。不禁大为怀疑。

马转来转去。突然一蹄踩空。一腿卧地,将他甩下。众人慌里慌张来看他。这就发现马踩塌一截土皮,好是它站着打转,人马都没有受伤。众人庆幸之余,又发现另一个差不多的洞,纷纷问飞鸟:“这什么窟窿。”

“兔子!”赵过大喜,他这个打猎的行家说完,就把人拉成一圈,视线往众人的腰挎上瞄,看得众人毛毛的,“都站过来,撒尿。快!”

众人正笑解裤子,腰一叉准备之际。飞鸟把草趟得呼啦啦响,人影已在数步开外。他们怕五道水柱不够,大声地喊,却只见飞鸟“嘿呵”喊着,不断转弯,最后一卷身子,斜斜扑到。众人奔过去,见他提了一双长耳朵兔,眼睛血红。

赵过怎么也没想到它竟已跑了出来,慌忙向飞鸟取经。

“兔惊狐狡。兔子最受不得惊吓,听不得风吹草动。它肯定以为它的洞穴塌了,忙不择路地奔出来!”飞鸟见连赵过都稀奇,自觉不能不好好磨砺他几个,一掖兔子就放:“赶快——,我不杀生。”

张铁头早瞅着兔子不放,陡然见飞鸟丢手,来了一式“平沙落雁”,压着扁兔子哈哈大笑,落井下石说:“我吃的有了。你们不能怪我占便宜,实在是你们太脓包了。说好了,谁抓的谁吃。”

飞鸟见他主动替自己促成打猎动力,轻轻笑出闪亮的牙齿。随后,他在自己的马上看,心头却又失望:只见几个人拿着刀枪,唱着小曲,这趟趟、那去去,不时碰头打打闹闹,完全是来到郊外玩耍,而不是去劳作。

他略一构思自己的训练大计,觉得先把人饿一饿才能让他们当打猎是正经事,心想:饿极了的狼才会上羊圈。我总不能没有你们耐饿吧,好好嗷嗷你们。

想到这里,他这便一掖马缰,先行慢走,大喊:“走吧。”

众人只好跟他上马。很快,五人五骑并排驰骋,提刀绰枪,威风凛凛。后面一个张奋青远远吊着,不断大声地喊:“等等我。草里坑多,不能走快呀!”

“哪有那么巧的事?!”赵过以一句不满给他结束,“走快,把他一个撂在后面,他就肯走了。听阿鸟说这里狼多,谁用狼吓吓他?”

刚说完,就见张奋青已经箭一样地蹿上来,远远冲飞鸟大喊:“后面也不知道是条野狗还是狼,远远看着我不放。”

飞鸟看他点了火一样跑。提马就逃之夭夭。赵过还犹豫了一下,而一群人却疯一样,叫嚣着狂追飞鸟。

片刻已是十余里。背后的某块草地上,一条刚学会觅食的小狼似笑非笑地挠着一条大老鼠跑。

他们这一走就到了草地外的戈壁。放眼一望,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片子和碱皮子,几十具即将腐朽的碎骨已经没入荒地半截,此时想狩猎也更难打到什么。

眼看飞鸟守孝而不杀生,怎么也不肯动手,众人只好连饿了几顿。

飞鸟这时才知道自己错得多厉害。除了赵过和自己,剩下爷四个本来就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一个比一个能饿,饿着唧唧叫还有说有笑。

就在他自己差点受不了。渐渐开始失望的时候,赵过开始认真,几乎追死了马才拖回一只被打烂头的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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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他们到达牧场的一处秋营。

这时,中原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回牧场,原有几百几十口子人也跟着头人偷偷挪去牧场里的牛羊财物迁徙。留下这个水草尚好的营地、二十余家牧民和一群孱弱的、难以过冬的牛羊。

飞鸟跟着剩下的十户长扎西在营地一走,就知道牧场的马匹被裹得一个不剩,仅仅留下的人家中有的还是南下勇士的家眷,尚不知道他们等亲人回来,噩耗抵达后会不会也像其它人那样走掉。

这是一处水窝子,水草正好,斜过山脚地有大片的树林,时不时还有秋鸟出没。飞鸟单凭想象就知道当初的背山南牧,马匹在骑手晃动套杆的大群奔腾的情景,拿它和如今眼前一对比。心里的难受味就别提了。

他住的户家就是扎西家,很快就知道扎西的四个儿子被二叔带走了两个半——一个是以前打仗弄残废的。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家的倒台连他们都对不起。尤其是见眼睛缩成一团的老主母抓住身边的黑月牙朵不放,问她哥哥的长短,时不时还冲着靠近她的飞鸟喊:“小主人。我又看错了。你不是黑月牙朵她三哥。”

扎西倒看得开。在吧嗒地敲打鞭子,默默看羊时给飞鸟说:“你别怪其它的人。河水干涸,牛羊就要远去。山梁崩塌,群鸟就会冲飞。只要你能中兴家业,他们总有一天会惭愧地回来,那时跪到你的面前发誓,以后就再不起抛弃之心。”

远远蹲着的张奋青却大为反感。“哼”地一声嚷:“狗都不如!”

扎西扭过通红的面庞急:“小主人,你说说看,几个人能像狗那样?”

“不要再叫我小主人了。就叫我狄飞鸟吧。”飞鸟倒不习惯。他也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争,倒是被言谈中的大业刺激,陡然间血脉奔腾,又一次为牧场的出路考虑。

他默默地想:扎西阿叔说的没错。我就要中兴家业,也能中兴家业。我自小就读阿爸的札记,里面都是关于养马、动物、草场、气候和矿藏的记录,不会做不到的。眼下就怕朝廷的人不肯罢休,仇人趁机报仇,要像三叔说的那样,先把龙琉姝娶回来,借助舅舅的力量吗?这也会被人看不起地。而且舅舅和二叔突然反目——

他眼睛忽闪不定。夕阳趁机照在他的背上,将那不算宽大的脊梁披上金甲,展露到看他的人面前,留下最初的印象。近处看他几眼的多是刚回来的男人。他们更想知道点中原打仗的事,又不好问飞鸟和扎西的,只好闷头闷脑地凑在张铁头几个面前问:“中原来的?!”

而远远藏着的大多是升起好奇心的姑娘和孩子,他们刚忙碌完就过来看看,一面看一边暗地里议论。有的说:“听说他像雄鹰那样被长生天眷恋,果然长得好!”有的说:“他再厉害也没有武律汗厉害,武律汗都败给了靖康国。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少年人呢?”还有的则问:“他带的巴牙怎么全是中原人?”

飞鸟自然不会听到,他给扎西说了几句话,就弯腰进了毡包,在里面考虑明后日回牧场该带领部众向哪移营,以避开强大的敌人们。

这是有两种选择的,都相当艰难。一则向西,说移营就能移营。但让他这样一个少年人的率领,再一旦和那里的人打仗,部众肯定崩散;二则向北,和以前南下的猛人一起回他们的故土,去投靠也速录,但远走大漠,也是部众所不肯的。

他默默地坐着,想找张地图也找不来,只好凭自己的认知简单判断。

不知不觉思索到天黑。外面点燃了篝火,聚集了一些和客人、牧场少主人见面的男人。黑月牙朵的弟弟巴顿冲进来喊他:“快到外面,篝火已经点燃了。”

他比飞鸟小二岁。个子不高,但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长大,身骨敦敦实实,这一领上飞鸟往外走,就很没劲地问:“你怎么找几个中原巴牙?!他们刚才和我们摔跤,五个人里有四个屎蛋子。连我都不一定能摔得过。”

飞鸟知道他这年纪,正是支楞想飞的时候,保不准想跟了自己往外跑,就只是笑笑,说:“那也不能像屎蛋子。他们都是刀林箭雨里闯出来的好汉,只是不经常摔骨碌。”

“那射箭呢?”巴顿问。

飞鸟知道,赵过勉强算个好射手,杨林射箭一般般,其它人都刚学会射箭不久。他也只好给巴顿这么说:“你打过仗没?打仗和平时打猎还不一样。”

巴顿一拍胸脯,遥遥往火堆人丛里一看。叫嚷:“我当然打过!”

飞鸟但看这模样就觉得他话里有假,想了一想,干脆回头把他们毡包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他说:“要不要试试?”

扎西的女人远远看到,破坏他们的好事。几步走到跟前说:“你怎么给小主人说话地?!你哪里打过仗。倒是用打狼的棍子打过几只狼。”

巴顿被阿妈抢白,脸上青红不定,他振着手里的弓箭冲自己的阿妈吼:“我就打过。你出去问问,谁不说我的箭法好?!你知道什么?!你怎能说我像那些中原人一样。”

张奋青刚被几个年青小伙子摔得灰头鼠脑,此时和扎西来接飞鸟到欢闹的众人前,瞅着一个少年这般叫嚷。心里又羞又怒。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孩子。打哪门子仗?!怎么尽说我们中原人的不好。”

“就是不好!又奸诈又羸弱。不服气?那你就给我比一比。是摔跤还是射箭,一只耳。”巴顿挨了扎西一巴掌仍不肯罢休。半跳着叫嚷,“比过才知道!”

虽知道这是刺激张奋青他们努力的法子,但怕让人更看不起张奋青几个,飞鸟只好在半路里接过话说:“战场上是另外一回事。不信,我和你试试。我从五十步外向你冲,看看你能射中我不?”

“那怎么行?!”扎西吓了一跳,推了巴顿就走。

张奋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放马后炮:“就是。你说哪有这样的小孩,闹着要打仗?!能射中不?!”

“你更不能射中,死靶子射中过没有?以后再不好好练箭,比巴顿还小的小孩都敢笑话你。”飞鸟温温和和地旁推测敲,害得张奋青差点就地要找张弓去练箭法。

他只好叫屈:“我不是——”

飞鸟知道他一说就是没有机会练,就堵了他的话,玩一样翻出衣襟:“就怕有了机会不练,以后我死命训练你们,愿意不?!先按个手印,吃苦换本领。”

这会别说看着像说着玩,就是上面有烧红的烙铁,他也要按一下,这就连忙把手掌放上飞鸟绷紧的衣服上旋一旋。等按过之后,他终于品出点生死契的味道,不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等他俩和弟兄们坐到一起,围了一名拉胡琴的老人后,张奋青越想越不是味,遥遥感觉弟兄们都不自在,终究不肯把小孩子都看不起自个的事说出来,就地里吹闷酒喝。

心带愧疚的飞鸟则扬起木碗,不断给各家的男人们敬酒、说话,完全像一个真正的首领在打了败仗之后和自己的勇士对饮。

忧伤的胡琴低声忧叹,喝了酒的男人就低声唱,接着嘶吼着要客人多喝。这其间,他们没显露出半点对亲人消没的恨意,哀伤多是针对武律汗的同情和对前途的犹豫不决。

不知道巴顿给自己的姐姐说了什么。突然,黑月牙朵带着一个女伙伴乐呵呵地跑来,斜扎着身子。攥着两个拳头问飞鸟:“你是有长生天的保佑,还是被法力高深的萨满祝福?!打仗时,飞往你身上的箭真能转弯吗?”

飞鸟一下傻了,他脑子还没糊涂,分明地记得自己给巴顿说地完全是另一码事呀。眼看赵过他们也在发愣,连忙摇头,说:“我是说巴顿没本事射中我的。谁说没长眼睛的箭不射我?我不是没有受过箭伤。”

赵过用手一拦诸位弟兄,晕不啦叽地用自己的眼睛来说事实:“你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可我一次也没见你被箭射中!”

“谁说的?”飞鸟说,“我十二岁时和猛人打仗。就被自己人射了一箭,后来又——”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男人清一色地凑了脑袋,异常尊敬地看着飞鸟。在他们看来,被自己人射了一箭不算,只有非常勇敢的人才能在战场上被长生天保佑,越不承认越真。飞鸟眼看气氛不对,只好一拍脑袋。晃几晃,假装自己喝醉了酒。

但他也真地很困,一直以来都精神紧张,情绪低落,眼看到了家,不自觉地开始放松,这就要回去睡觉。黑月牙朵大着胆子扶住他,娇羞得像朵花儿一样。她因伤残疾的阿哥看了也不劝阻,只是觉得赵过是个实心人,拼命地朝他灌酒。

飞鸟回去睡下。却是不知道杨林在他走后耍了一场酒疯,非要回家找自己的父母不可,使得众人给他灌更多的酒,让他在那一刻真正忘记。

帐篷里暖暖和和。飞鸟什么都忘记了,睡得又香又甜。连黑月牙朵把他送回褥子,偷偷用自己的柔手摸他的鼻子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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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残月挂到了空中,外面开始清冷。

上百的骑兵在黑夜里赶路,火把被劲风吹得时灭时长。他们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到达,惊醒一些留意羊圈的女人。片刻之后。男人还没得及起身。他们就已冲到扎西家,飞快地把这里围上密密的几匝。

飞鸟游戈在自己的梦里。重温父叔俱在的日子,直到扎西使劲把他叫醒,才知道来了一支骑兵,要接自己回牧场。他出来见营地里的男人都带着兵器据于一角,记得他们的确派人向牧场传达消息,确信是来接自己的人。

但他们来的也太快了,飞鸟隐隐约约却觉得不对,可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他不声不响地在来人面目上扫视,见为首的武士长要他片刻不停地走,神情半点也不恭敬,陡然意识到“不对”来自那腾腾地“杀气”。

“难道他们不是牧场里的人?否则怎么带着对敌人和犯了罪的人才有的凛冽气息?!”飞鸟觉得自己过虑了。心想:他们还难以证实我的身份?

他这么想仍不肯罢休,又觉得婶母和牧场显要可能会记得二叔剥夺了自己继承家业的决定。他担心这一点,却也不担心这一点。他有过心理准备,此时时过境迁,仅仅是觉得二叔的过错已经证实,自己这位长男应该带领家族,肩负起应有责任。

看到眼前来者不善的人,他心里很不舒坦,却也只好带着兄弟们上路,任由他们押送回牧场。坐落于多邻牧尼草原的牧场已大为变样。营地再也不像狄南堂在时那样轮番更迭,更经常过往刨土飓沙的奔马,周围的水草开始显露枯竭之像。

而入秋以前,牲畜被一场瘟疫波及,如今仍在倒毙,能见到向外运送的牛马尸体。

一进类似城门一样的厚木门,飞鸟又看到几匹羸弱的种马屁股蛋子上吊着稀屎,心里就开始泣血,忍不住自问:这都是阿爸和三叔的**呀。它们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也要随阿爸和三叔去长生天那里吗?

他也不顾伯爷爷,婶母,堂伯,父辈创业时的弟兄都在堂棚等待自己,立刻冲那几匹种马奔过去。他不避马屎,转了几遭,立刻确定这是一种能相互传染的痢疾,不禁长叹长生天雪上加霜,又一次给家族降临灾难。他四处走动,只见马栏杆里到处都是稀泥烂粪、吃的竟然是没有处理的粗粮,不禁大为吃惊。

越是有瘟疫,越是该把牛羊马圈清理干净,病与不病隔离,撒上石灰等物,给牛羊马喂精料,甚至喂酸奶,鸡蛋羹,去火清毒的草药,尽管在打仗,牧场里的行家仍应该不少。怎么能任它这样下去?

他怒气冲冲而神情黯淡,随后又确确实实地觉得,没有自己这样的一个对喂养态度认真的男人在家里撑着,怎么能行呢。

很快,亲戚们远远赶来看他,嘴巴里叹着气,心中却各有算盘,有的已在心底嚷:他一回来什么也不管不问,就知道进牲畜栏,倒是省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白玎沙也带着飞田来看。她眼睛尚在红肿,却一改年轻时的不显眼和额头过高的缺点,尤其是那种成熟妇人的韵味和高高在上的华贵,给见过她的男人留以难忘的印象。

遥遥叹过气,她推搡身旁的飞田说:“叫你阿哥出来和长辈们见面。”

飞田十三岁了,因为沿袭飞鸟贪吃的恶习而略有点胖,眼睛也有点红。她的发式奇特,前面是一额芽辫,头后是羊披,头上穿得都是白色的小叮当,两只眼睛可着面颊长大,就像是把小儿可爱的过去放大到现在。

她不肯过去,遥遥招着手叫“阿哥”,嘴巴却说:“可我是淑女呀。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还是让飞豆去吧,虽然她也是一个女孩子,总还没有长大。”

飞豆无语,眼看姐姐都不去,又怎么肯去,只好说:“还是让阿弟去吧。”

他口中的阿弟飞翎只有五岁大,“咯咯”叫着要去,暗里却被飞田扯了衣服。白玎沙不禁略带威胁地问:“你真不去吗?飞田?!”

“对呀!谁不让你有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没有的话,有些事就不要想。看看阿哥,正给牛马看病呢。”飞田肯定地回答。

白玎沙气结。她此时真恨前些天在悲痛中,给大女儿细细说白:你父亲可能回不来了,你这么大了,应该帮助阿妈做点为弟弟着想的事。而且,当时飞田糊里糊涂,她非要一口一口地灌输到女儿明白,此时想不后悔都难,只好喊上身后的女侍从去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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