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匪徒压着参差不齐的田埂线,把野地的边角勾勒成一道墨线,他们高低大小的,或用脏羊皮衣裹身,或土布漏棉,或浑身花花绿绿,头上缠满布巾,竟也裹着一团汹汹的青黑气,慑人心魂。WWw。qUAnbEn-xIaosHuo。Com

和飞鸟一起回援的李成昌以巨带裹腹,挺腰驱马,可赶上来望一眼,就又头皮发麻地折到离飞鸟不近不远的地方去,或近或远地观察领兵的人怎么办。在他的视线下,飞鸟披过一张黑漆红眼、带有虎纹的恶煞面具,面孔已看不到,整理刀弓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慌乱。

他已认出那些浑身花花绿绿、银光闪耀的是山里的迷族儿郎们,摸不准大天二到底怎么说动迷族寨上的,又带了多少人来,肚里冒着一丝虚气,此时见那个领兵的年轻人还能端重地坐在马上,似乎有那么点气定神闲,不觉间暗想:前面回来救援时已有匪众中计抢粮。我听他接到可靠消息,说匪帮又攻打县城,还不信。这见面了,信是信了,可仅凭带回来的百余骑兵,怎么能把敌人打回去?

众人知道他自幼在十来位枪棒教头的指引下习练弓马,年长后收教乡中子弟,见乱了势头拉起人马护好自家的几百顷地;也知道他家的兄弟们在外做官,把一团纷乱的家事全塞了他;却不怎么知道郡守也曾请他去做官,他委婉拒绝的事。

他自己也不免有一点自恃,看待顶多二十来岁、从国外归来的博格千户,虽然出于恭谦不说什么,可心底未必不说:蛮荒之民,知天朝兵事为哪般?

这和吕经以兄弟相称,办理托付事,是出于尊崇父母官。行人方便自己方便;和周行文兄弟相称,是因为周行文活跃黑白两道,结交极广。上辈之间就有过很密切的来往;若要他和博格放在一起论身份长幼,他自己都怕人笑掉大牙。

之前,他也并不知道飞鸟用了最笨的方法,把赵过放到土匪窝子旁边看谁去哪去哪,轻而易举地摸到前拨土匪抢粮食,后拨土匪抢县城的事实,压根就不信县城有危险的说法。这次回来看到迷族人也出动了。他心里多少觉得没面子,心说:“我也得沉住气。不能让这小子目中太无人。”

几个李姓的子侄向他靠拢,讨要主张,而偏偏那个博格太目中无人,仅仅派人催战说:“县城之围已解,我们应该纵横敌阵,天黑前打散他们。让他们四处逃窜!”李成昌心里不舒坦,仅仅老成持重地问:“他人呢?敌众我寡,当报县中,令大队人马出城接应。”

来人是县里的人,对李成昌的尊重远过飞鸟,回答说:“他已带数十骑冲入敌阵,来往驰骋。若李老爷觉得该向县里回报,就不用和他多说啦!”

李成昌点了点头,这就点了名李氏家兵,另他火速赶往城门。告诉县里的人出县列阵。家兵应了一声,回头去城门。还没有到城门旁边,看到一堆人抬拥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要入县城救治,急急忙忙地走,其中一个坐卧的年轻人已奄奄一息。被几条大汉捂住伤口。

他怕这些人先到城门口嘈杂喊门,冲到一起误事,急赶数鞭,先抄路抵达。

城门上正有许多人摩拳擦掌。而几个要人也聚集在一起,大声地商议要不要杀出去接应。为此,吕经已让人挂出四五杆大旗。以便冲锋时举扛。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说一骑来到城下,要求开城门见吕县长。连忙爬上城楼。几个郡官也很关切,不等他开口就伸头询问:“战况如何?”

城楼下的人回答说:“还不清楚。我们只回来了一百多人!李老爷让你们赶快开城,带丁壮列队,接应我们作战。”

城楼上乱哄哄一片。吕经慌忙压了几压手,不让他们胡喊八说,这才好了一点。他有点慌乱,又觉得李成昌的话说得有道理,连说了几声“好、好”,正要依办。吕宫截了他的话头。他骨子里都是被打出来惧怕,急切地冲下面驻马的骑兵吼:“这一点人怎么够?你们怎么不多带点人回来?!”

他把许多人的心底话都问了出来,许多人都阴阴沉沉地抱着胳膊挤往城下,往背阴里投坐。吕经也被几个武官拦下去。

武官早就看他不顺眼,一致地怒嚷:“你这个糊涂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奸细,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即使他不是奸细,多一百人有什么用?打得过吗?!一开门就全完了!开过一次了,开了差点关不上。”

不知哪个小吏提议说:“大伙不能干坐着,再拆几座房子,把砖头多备些!”

几人官长轰然叫好,驱赶大伙天晚前再拆几所房子。

郡里的武官没有去,他们觉得腹中饥饿,便只留下一个同伴把门,一而再地安排说:“打仗得吃肉。我们去找些肉吃,回来给你带一些。记住,谁来也不能给他开城门!不说土匪,就是外面的丁壮人家全都拥挤入城,也要把城墙撑破。”城门的人们纷纷许诺,可做主的那人还不放心,又大声吆喝一周“谁赶放进一人。我砍他人头”才走。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离开,城楼下就来了一团人。

半红半橙的残照在他们身上燃烧,在他们心里燃烧,他们一来就推出几个受伤的丁壮,焦急地冲城楼上的人喊:“快开城门,有几个兄弟需要救治啊!”城楼的人犹豫片刻,回答他们说:“上头的大人说了,谁放进来一个人,就会砍谁的脑袋!”

一个汉子又急又气地说:“你们没有人认得我张兰吗?哪个大人说这样的话?!你们把他叫来,我来和他们理论。开了城门,我掏钱请你们喝酒还不行?!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留守的郡官已闻声站上城楼,听他这么说,立刻往下头一指,大声说:“你安的什么心?!非常时期,我们这些把门的要为城里的百姓负责!”

下面嘈杂一片。最起码也胸中不平,无不大声争辩:“我们在外头拼杀,你们凭什么把着门不让我们进?!”上面的官员仍不肯开门,只是说:“不是不开,是不能开!你们不去找敌人打仗,一窝蜂地抬几个快死的人,是哪门子道理?就不怕县里办你们的罪?”

他的话把人激怒了,张兰嗷嗷大叫:“我不给你说,我给吕县长说……”那官员干脆找了板凳坐下,不屑地说:“你找吕经说?他要能打仗、能守城门。还要我们干什么?”

张兰低头看看几个受伤的兄弟,尤其是血流不止。脸如白蜡的石春生,把希望寄托到他的功劳上,说:“他和我带领兄弟们守路口,陷入包围后还杀了七八个土匪,是立了大功劳的好汉。你看他浑身上下被砍了十多刀,血止不住。就找条绳子,先拖他上去好不好?要不,你把郎中叫来,系条绳子放下来。”

那郡官想想也够麻烦,吊上去,送走,或找郎中来,吊下去,吊上来,烦得要死。

就没事找事地威胁说:“你们几个没上没下的土狗,一个劲跟老子叫不完的板,好像只有你们在和土匪打仗一样。少跟老子罗嗦,老子一生气,下去就砍你们几刀!”

几个民丁又气又怕。一个伤兵的亲兄弟毛急无奈,狠狠地踢了一旁的杂物,狠狠揉了几次头,似要下定很大的决心,大声喊道:“娘里个比。你们到底开门不开!”楼上的官员大怒,猛一抡扔下了藤木圈椅。怒发冲冠地咬了牙。问:“骂谁呢?小子!你看我日后不找着你,扒你的皮?”

那民丁打了个冷战。犟理说:“反正没骂你!”

另有一个民丁眼看开门无望,左右一找,摸到半块青砖,便不吭不响地摸到手里,用袖子盖上。随着上头的一声短吼,他心里一紧张,又把砖头丢到脚底下,即而又去捡。反复捡了几次,他拿稳了,却不知道该丢不丢,就揣着它来去。

石春生醒来了,睁眼全是一片血色,心里一急,就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伙伴们。然而,他谁也没看到,只好失望地闭一闭眼。谁知不闭眼则已,闭眼则涌现许多记忆深处的大小事,他不知道这是精神萎靡、乱杂的缘故,一味地回味故乡地颜色和土地,想到兄长们的样子们,想到蛮横的妻子,他头脑里闪亮出许许多多的事,尤觉得有话要给飞鸟讲,就忍住对气力衰竭的恐惧,再次睁开眼睛。

张兰想他是流血流得口渴,掉着眼泪请求说:“你们给我们丢下来点水吧?”

“去!尿壶尿!”楼上的郡官冷哼一声。

石春生仍然在看人,他发觉身旁的人眼里都是一种善良和怜惜,焦急的言语都是问自己觉得怎么样的话,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感激,就用微弱的声音给身边地人说:“他们是朝廷里地官吧?他们坏……”

有人大声地重复他的话,赌气地说:“坏得没心!”

石春生点了点头,记得这句话很重要,央求说:“你们去带我找阿鸟。我要给他说几句话……”

正说着,上头丢下来了个水壶,不知是水是尿,水花从腔膛里蹿了好高。下头的人却都觉得那是尿,光看这种不塞口的丢法也觉得是尿。摸了两三次砖头的小子终于勃发出一股不得不去做的义愤,猛地投出半块砖头,大吼说:“老子反了!”

随着那官员“哎呀”一声躲开,而后大骂说:“找死,丢砖头!”张兰猛地一蹿,捂住手下的嘴巴。他抬头想说句“对不起,不小心砸上去了”的话,想想也没有人信,只好无奈地说:“咱们走吧。找所房子弄吃的,用棉花先捂捂伤口,看看能熬一夜不?”

石春生死死地拽住一只往自己身上洒土沫子止血的手,请求说:“带我去找阿鸟吧?”

那人反问:“谁是阿鸟?”

石春生想起来了,他们不知道阿鸟是谁,就着急地说:“他就是博格。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张兰猛地高兴,大声说:“对呀。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找到了就回来。他是代县尉,应该可以带咱们入城。实在不行。找到李成昌老爷也好。”

他指着城墙根子让众人呆着,自己带了个人去寻找。人马鏖战处不难找到,但那里乱糟糟一气,人赶乱呈一团,骑兵只来往奔驰,寻常人没法靠近。张兰和跟随自己而来的人围走半晌,只好钻到一所农舍里,商量说:“天已经晚了,也不知道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看就是找到他们,他们也未必肯为几个受伤地人停战。不如还是回去弄点吃地。帮他几个止住血,到城门楼子下面等咱县长。”

跟着他的人也没有什么主张。只是说:“我不想再回去。咱再怎么卖命,有那些赖官,那些土匪也打不跑。天下没指望了!我看咱谁也不靠,光给几个兄弟止血,再找找亲戚,一起反他娘地!”

张兰说:“反是要杀头的!”

那人也仅是凭了一腔冲动。随口说出来的话,说了便颓然躺去一片倒墙边上。张兰喊几喊,见喊他不起,只好动手强拉,说:“我得看好你们几个。都是乡里乡亲的,要是还认我,就听我的话。”那人说:“爷。我不是不听你的,饿得心慌!”

这说着说着,就有嘎啦啦的母鸡叫声。张兰正要去找,院舍里摸进来几条提了两只鸡的大汉。一个还包了块裹伤的白布,上面沾满殷红的血液。他们一来就跨到张兰和他的同伴身边,气馁地看看天色,说:“你们也躲来了?!躲一阵子吧。天黑了一起跑……还当是李进喜当县尉呢,谁知道来了一队没见过的骑兵。领头地简直是带着妖魔面具的杀人王!”有人举着鸡争执说:“可能是新国王从京城派来地虎贲。”

张兰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几人竟是土匪,喜的是听他们这么说,大部分人都已败逃,就冒充说:“那一定是代县尉,有他在。我看咱们也别做土匪了。”

对面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等过了大赦之期。想从良也晚了。”继而他问:“李进喜不干了吗?”

张兰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认得李进喜。”

对面的人说:“怎么不认识,我今天差点逮住他。他一边跑一边说,他都不是县尉,还抓他干嘛。”

张兰这才知道自己怀疑李进喜和他们勾结竟错了,便笑着说:“他怎么不在县上?你没抓住他?”

对面那人叹道:“他就是吃那碗饭地,我是吃这碗饭的,我几个撵他,也没咋想要他的命。就想治个乐子。他是回他哥家时碰上我们的,有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兰又说:“也不知道哪个鬼孙子让天二王打县城,毁了那么多兄弟的命!”

对面的匪人也都长吁短叹,纷纷说:“我们怎么知道?听说是有可靠的消息,县里的人都派出去了。天二爷说,如果打下来,兄弟们都可以当官发财。娘的,发财没发到,命差点丢!我看咱都想到一块了,就把兵器扔了,一起冒冒险,去从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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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们人数虽然多,却不习战法,难打硬仗。

上百骑兵的冲刺和掩射早就吓破了他们的胆,他们散的散,逃的逃,被撵出一二十里。县里的人却仍在自危,把胜利之师拒之门外。这些身心疲乏的将士们拼命喊了一阵,不见有人搭理,只能在城门下吃干粮,都又骂又闹。

路勃勃一而再地给飞鸟请求,让自己用匕首爬城墙。飞鸟都不肯,他正准备找到李成昌商量连夜追敌,在敌人前头回他们山寨的事,看到城墙根子上猫来一队人。他们一路哈手跺脚,到跟前就求要干粮,架出几个不得救治,被采来的弃物包成一团的伤兵,说:“我们也是打完土匪进不了城,有的都快死了!谁是博县尉博大人?有个人想见您!他都快死了的人了,就让他给你说两句话吧。”

飞鸟身旁下马了许多人。路勃勃狐假虎威地走到前面,不曾料想是石春生,一眼投过去还去揉眼,继而猛地蹦到跟前,喊问:“哥!”他回头大喊:“是春生哥!”飞鸟猛地蹿到跟前,看到一堆干草和烂毛上躺着的石春生,大声问:“你怎么成这模样了?你的马呢?”

石春生砸了树皮一样地嘴唇,用微弱的声音说:“阿鸟。你终于回来了。我有一句话,一直想给你说。”

赵过猛地趴过来,先拔他身上地乱物,去找伤口。几个丁壮窝坐一旁,有气无力地说:“他是被把城门的狗官害成这个样的!我们要抬他进城看伤,一个狗官把着城门不让我们进,耽误了……”

石春生胡乱地挥手赶人,央求说:“我只给你说,你让他们都离开!”飞鸟胸中一团沉闷,含着眼泪点头,让赵过和牛六斤赶过周围的人,便低声呼唤:“哥。晚容阿姐还在等着你,你要挺住!”石春生摇摇头,怒睁着眼睛,挣出脖子,用尽全身的气力说:“我一直想给你说,靖康的大朝廷是我们家的敌人呀,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出力?难道一个小官就能让你忘记仇恨吗?”

飞鸟闭目不语,最终觉察到石春生的期待,只好说:“我要让大伙活下去。”

石春生摇摇头,颤抖地说:“你骗我!我能看到你藏在心里的秘密……”

飞鸟已经怕了,怕石春生把生命消耗到这一番话里,斩钉截铁地给离得最近的路勃勃说:“让赵过再喊城门。喊不开,爬墙攻城!”石春生还在等他的注意力,直到看住他的眼神才吃力地说;“你是不是想做中原人的大皇帝?”

飞鸟茫然无措,反问:“我为什么想做中原人的大皇帝?”

石春生吁嘘说:“丑鸭不恋天鸭,愚牛不偶骏马,不是同一类呀!你总是说咱家是雍人,难道不是在告诉我说,要做也做雍人的大皇帝吗?”

飞鸟自己也不知道,只好怔怔地否认说:“不是这样的,我,我在、在承认一个事实,不、不是在玩丑鸭爱丑鸭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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