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山西南有小寨,又残又破,不挡兵,原是一家龚姓土司的家业。WWw,qUAnbEn-xIaosHuo,cOM后来,寨主龚山通见家世衰败到不敌匪类九牛一毛的份上,便主动投了大天二。再后来,飞鸟破大天二的山寨,请龚山通去喝了回酒,龚姓人家便又降了。这次,项午阳来打,寨主龚山通正拿不准降不降,牛六斤带一二百余执械军士,点了火把上寨。龚寨无险,人少,龚山通降谁都是降,最怕惹来战火,送上好酒好肉好女子巴结高兴了,便拿出实心实意的姿态劝牛六斤说:“小寨无足恃,没法守的。”

牛六斤的司马昭之心就是这时候暴露的,当夜和龚山通密谋投降,让他带了两名女子,十余匹马见项将军,不但透露了许多军机,还说,牛某可率徐青皮主寨为首的大小山寨策应朝廷的人马讨伐博格,希望能得到将军的保全,不至于为将军出力的人寒心。

出于分化博格的目的,项午阳果真没有来打这处小寨。

徐青皮的山寨里动乱了一阵,两三日后结束,牛六斤又带了百余人,数十辆粮车,扛着许多书有“牛六斤约博格决战于此,胜者为尊”的木牌来,给龚山通说:“博格善收买人心,要自立不容易呀,非得光明正大地击败他才能服众。我在你这住几天,等他找我决斗。那时,看我怎么杀他。”

牌子竖不两日,便有十余骑上山来寻。

为首带面具的骑士很像博格,无论士兵还是山寨里的百姓,皆争先恐后地去看。

暮色苍茫中,他们也只能见两骑在土坡驰骋,来往两三个来回,剩一人收空马。回去的自然是牛六斤。许多人看他去了那骑士的同伴那儿,便乱纷纷地奔去荒坡。看死的人是谁。他们没有见过博格,一揭了面具就相互询问。龚山通心中不忍旧主暴尸,将他们驱散,又令人收去后山掩埋。

回了趟家,他又用篮子挎了少许祭品去。夜色渐渐上来,山后隐有鬼哭之声,似是同哀同咽。掩火把去坟前,见坟前已是许多的粗碗烂食,心情愈加悲伤,便插上火把。片片摆开祭品,垂泪叩首:“不是龚某人背信弃义。实是将军不该回来。怕是牛将军也想让您离开呀,这才竖了十余木牌!您怎么不走呢?”

突然,老家人从背后蹿来,猛地踢倒火把。龚通山一扭头,看到又有火光由远及近,冷汗直流。立刻爬起来踩火。他们藏去暗处倾听,只见趟动干草的声音响了起来,越来越近,火光中尽是牛六斤的心腹。其中一个大汉来到便发觉祭品里有肉食,不禁笑道:“牛首真是妙算,要我们想吃肉的话,去坟地摸摸去。这不,火把刚灭,还热着呢。”

龚山通和身旁的老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他们拿了祭品就走。不料,几个人却插了火把,就着坟围坐下说话。只听一个资格最老的鞑子叹息说:“中原人也多善良呀。可他们也不想想,牛首和主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怎么舍得下手?这什么将军真他娘的傻,找个体形相近的人冒充主公,来试探咱?!”

龚山通听他们口口声声说牛六斤忠诚,死者是为冒充,耳朵直竖,又听到一个军士惊讶的声音响起:“我只认为牛首忠诚。还不知道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可主公会不会误会。不敢回来了呢?”

鞑子神秘地向伙伴凑去,压低声音说:“怎么不敢?!主公的父叔都是天下闻名的巴特儿。身上流淌着神狼之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到,最后方冒出一句:“记住,可别给别人说,谁也不能说。”

龚山通和家人一起摸回去,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暗想:他牛六斤说降,我就跟着闹腾。保不准博格一回,自己的人头就不在了。不行,我要去找牛六斤,想法表明我的忠心。他走了几步,老远看到牛六斤住处灯火辉煌,便拦住一个士兵,问怎么回事。那士兵说:“还不是那几个骑士吗?他们承认自己是项将军派来的。”

他又站住了,又想:万一,坟地那几个人的话里有假呢?

项将军派人试探能说明什么?什么都说明不了。是牛六斤诓下人的,我不又是一个找死?

他越想越急,在暗处走了几个圈,突然感觉到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不禁猛地一抖,惊问:“谁?”

一个中等身材的壮实人露出抓耳挠腮地窘迫,问:“怎么能见着牛将军?你替我喊一下好不好?就说是一个叫阿鸟的家乡人来了,让他赶快——去后山!”

“家乡人。去后山?”龚山通疑惑不定,不料重复了一下,却让那人改了口。

他说:“是我怕牛爷生气。他说让牛爷爬去后山。”

龚山通面色一变,怒叫:“大胆。”

这人连忙摆手,头疼地说:“别喊。真是家乡人,关系近,就让我这么说。”

龚山通不动声色,渐渐猜到那个人身上,点了点头,说:“你带我去。我先去。一个人去!”他摆了摆手,让这人走在前头,而自己左右乱看着跟上去,不一会就到了一处树林。看着黑通通的林子,他又怕了,故意问道:“怎么也不点火?哪有家乡故人这样神秘的?”刚问完,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就在耳朵边响起:“我看你怎么这么像龚山通?”

龚山通一回头,黑暗里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个反应下就确定他是谁了,可想想,自己被他请去喝酒,都不敢确定死人的身份,他又凭什么这么快认出自己,便有点紧张地问:“你真的是……?”

来人笑道:“是呀。我真的是。你不是见过我吗?”

龚山通承认说:“那时候我心里紧张,没敢好好看。”

飞鸟挽了他,说:“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他牛六斤总爱自作聪明,却不知道人家项某人的心思。项某人送假地,可别人都会当真。没人及时辟谣。他只需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水磨寨人心大乱不说,你们也四面楚歌。你替我警告他,说:他想成功地将计就计,就立刻让所有人都知道,死的人不是我,他牛六斤并没有背叛我。”

龚山通隐约扑捉到里面的猫腻,只是不太肯定地说:“您就不怕牛六斤真背了主吗?”

飞鸟笑道:“他哪有这个本事?他要有这个本事,我也放心了。郡兵露宿,粮食就堆在营里,是兵家大忌。你这里离小霸王近,又是水磨寨的犄角,小霸王的兵马一旦失去锐气。肯定来抢占此寨。他骗你这个山寨里的人,不过是在骗小霸王。你想呀。他为什么白天往这里派兵,夜里再带走,白天又来,不累吗?不知情的人都说他反叛,你也觉得他反叛了吧?所以才跟着凑热闹?是不是。”

龚山通心里畏服,扑通跪下。说:“大人英明!”

飞鸟把他扶起来,又说:“这一切都是他怕小霸王避实击虚、占立足之地的权益之计。我敢说,我们的牛大将军已经很多天都没睡好觉了,做梦都想让我回来。可我不能如他的意,得让他好好地收尾,锻炼他办大事的能力。你是读过书的人,不是没有计谋,只是行事过于小心了。我是很放心你的,你多帮帮他吧,让他拔掉那个让人生疑地牌子。不要为了取信而取信。不然,不真引人怀疑,过真了让部下们离心。就是真投降,也不能当着谁的面都反心必露呀。”

龚山通坟地里摆满地祭品就品出味道,请教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飞鸟趴到他耳朵边说:“假增兵改为真增兵。小霸王的锐气早没了。今天来的人也有刺探的心思。既然你们拿出了要取代我的样子,就得敢来硬的,以后就在寨里练兵,给他要兵器,要盔甲,要弓箭。不怕他来打。来打了。少了没用,多了反能减轻水磨寨的压力。”

龚山通犹豫了一下问:“那大人。自己有什么打算?”

飞鸟笑了笑,说:“我疏忽了,没来得及刻印信,铸造身份象征。乱局中只好亲临。就等着混回老寨,在里头坐镇。”

龚山通想了一下,说:“容易。我可以劝说小霸王,进山寨招降!说不定能让大人混进去。”

飞鸟摆了摆手,问他:“我自有办法进去。小霸王有没有问你们,我是怎么打下山寨的?”

龚山通随着口气摇动头颅,不太自然地说:“问了。我们只能告诉他说,大人调动土匪出寨,趁虚而入。”

飞鸟揽过龚山通的肩膀,小声说话,看对方的眼睛越睁越大,才又说:“选好时机让他的部将们知道。打红了眼的人,什么法子都愿意用的,什么法子都想试试。”他收起凑过去的脑袋,又拍了拍龚山通,拱手说:“龚先生休怪。倘若人人奋勇,我也不会出此毒计。我回山寨了。你若觉得妥呢,就照办,觉得不妥,就不办……”

龚山通又一次拜倒,再抬头时,飞鸟和那壮士的随从已经入林,不知遁到何处去了。

他爬起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回走,半路里竟碰到带了两个随从的牛六斤。牛六斤大步如飞,一来就拽了龚山通地衣襟,问:“他呢?你见着了?”龚山通想来也是那个憨实大汉也叫别人喊了牛六斤,就领他借一步去说话。

牛六斤完全听从,当晚便已辟谣,第二天就从外寨调兵、运粮。

小寨离大寨不过二十多里,但见他日夜增兵,旗帜林立,刁斗声声,到底也不知共驻进多少人,项午阳心里都怵,只好派人警告说:“你要是再不老实,等我打下山寨,回头就去收拾你。”

牛六斤依样回话,说:“将军须体谅我。一旦将军打不下山寨,退兵而去,博格必将怨气撒到我身上,我也只能接着打。现在我的人又杂又乱,将军可给我送些军械,选派军官帮我训练。”

项午阳前后增兵达四千左右,加上后方维持粮饷的丁壮,动用过万,按这个打法。的确不能持久,他派人送去陈旧的兵器甲杖,耐心抚慰,以扶植异己势力。牛六斤借着需要表示地感激之心,派人告诉他说:“博格喜欢杀人,以暴虐闻名,别人听到他的名字,腿都打颤,哪里还敢抵抗?!将军则不同。将军是朝廷地大官,是要替天行道。杀人论罪,与土匪不能比。多花费力气是应该的。”

这话当天就起了作用,项午阳的部下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寨下砍俘虏的脑袋给寨上的人看。

寨里的男女老少本来就觉得不赦,此时更没有一丝侥幸心理。有几个萌生必死之心的退役军士会唱《无衣》之歌,全寨上下纷纷传唱。一但凡有水路攻入的将士,孩子、妇女也拿上木杖反击,每啃得敌肉。无不自骄。

图里图利等人尚不知道有人隐讳地献了连环计,只当敌人恼羞成怒,熬不住了,便极力地节省有生力量,等待反击时刻地到来。

昏沉的天地又酝酿了一场春雨,裹着泥土腥气的东风一阵阵地吹,清新气却仍让重压下的人们喘了口气。几个核心将领想到寨外简帐里的敌军,不约而同地聚到缠了一头白布的图里图利身边。

鹿巴的甲裂了许多的口子,也幸亏甲好马好,才在和项午阳的决斗中逃生。他是最感觉耻辱的一个。一身地冰冷气,到了就问:“粮食再多,也顶不住眼下的吃法。什么时候出兵杀一场?!”

图里图利一如既往地信任祁连,便侧目看去,说:“祁连呀。你说呢?”

祁连不肯收回抬高的视线。

摇了摇头,说:“一场雨,不至于扭转形势。除非,它多下几天。”

鹿巴“啊”地一声怒呼,咬着牙关喝:“我等!”他抑制了一下怒火,问:“博格怎么还不带人回来?他那里磨砺出来的精兵。”众人都有同感。扈洛儿老人泼冷水说:“一两百人。循路回来。那不也是在送死吗?”

他话音落地,李信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投错人而后悔。图里图利笑了几下没有笑出音,突然看到许多人在他的目光里飞奔,呼声阵阵,顿觉脊背猛一冷。几人纷纷转脸,阴晴不定地辨认片刻,才感觉到像欢呼。

果然,几个奔来的丁壮前来告诉他们:“博格大人从后面的河水里游回来了!人都去接他去了……”他们还要再跑走,扈洛儿已先一步喝止他们,说:“快,快,给主母说一声,说不定一见主人的面,就能熬过这一劫。”那几人听他的,又撒丫子狂奔。

半路上已有段含章和一群孩子跑得飞快。段含章不顾阿狗,身旁大群的孩子也跑到了前头。阿狗没他们跑得快,哭叫着翻倒在土沟里。后到地图里花子把他拔出来,一边打灰一边哄他:“先告诉你阿妈去。”阿狗听了,揉着眼睛往回跑,跑不两步,鞋又掉了,他回头捡了一只鞋,挥在头上叫“阿妈”。转而,扈洛儿走在他身边把他操到怀里。他就用鞋子敲着那颗满是苍发的头,尖厉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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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明亮的屋子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棉布帘,因而昏黑一片。

对着吐着几丝火芯,在一股草药味道的被褥高枕上,枯颜哀伤。朱玥碧静静地躺着,扎头的白布带下,一双黑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黑暗的屋顶。她嘴唇发紫,面颊消瘦,眼窝中蕴藏着两斑乌黑,几乎没有一点人气。

然而,兵临城下的气氛却仍压在她的神经上。她不知道一家人的命运会怎么样,除了流泪,便唤人来讲能不能打赢,打赢了又咋办。一开始,妇女们还肯在这里开小军事会议,争相发言,后来,先生发觉她听了别人的话,辗转不眠,就只许她们说好听地。可她却听不进好地,一听好话就不信,生气,怪别人哄她。别人怎么都不是,也就很少再来。

扈洛儿带阿狗先来,告诉她,主人回了。她心里一阵惊喜,便又被巨大的阴云吞没,便在那儿哭。扈洛儿听飞鸟近了,出去细说她地病情。屋子又黑又阴沉,阿狗也有点想跑,她只好有气无力地抓住那双小胳膊,搂到自己怀里。

飞鸟囊着一身水闯进门,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一步步走去。

朱玥碧把头扭朝里。阿狗不知事地喊:“阿哥,阿哥。阿妈的脸也病了,花的!”

飞鸟随手松了甲,抛到地上,又赶两个侍奉的女子带阿狗出去,心里只觉得很气,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病,怎么这么容易就有生命危险。只一想她娇嫩得像个花瓶,就想上去打了巴掌,恨铁不成刚,地督促她成铁瓶。他从水里爬出来的,浑身都是水,也没有去榻头,仅坐了大榻前的地板上。

瞪了好一阵子,他的怒气又转为怜惜和悲伤,便柔声柔气地说:“好好养病不行吗?”

朱玥碧不吃他那一套,心里倒怪他连累到自己,猛地坐起来,可还没有发难,已先团了白布,接了一口黑血。飞鸟猛地挪过去。

她竭尽全力地扔来枕头,用沙哑的嗓子嘶:“你要是能一天不杀人,我就不会病!”她栗色指去黑暗处,剧烈地抖动,哭道:“到处都是来找我闹的魂魄,你看看,看看,他们怕你,老找我,你一来,他们就溜着墙根走。”

飞鸟没料到她究竟是要病死到这上头,怔了片刻,转而往墙角里看。他也听说过鬼神索命的事,猛地跑过去,接二连三地把挡窗户的黑布撕掉,喝道:“老子为这也要再杀你们一回,欺负女人!”

朱玥碧因为气短而喘气,继而又哀求:“寨子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你还能骑上你的宝马,带着阿狗回草原去?”

飞鸟猛地回来,大声吼道:“我在夹缝中求立足,还不是为了你和阿狗?这哪有鬼神的踪影?都是你自己在吓你自己。你要顾自己的身体,不要管我的事。”他冷静了片刻,低声说:“是呀。我有宝马。哪都能去。不过,得等你养好病,有了气力,一起走。啊。别让别人听到了,快睡一会吧。”

光线从屋外泻来,水银般无孔不入。飞鸟想让她睡去,只好又用撕了的黑帘胡乱挂。朱玥碧一个劲地要求,反复说:“那你陪着我。我怕得很。孩子坏在肚里,我真不行了,你就多陪陪我,以后你们哥俩相依为命,想见我也见不着了。”

然而,寨外刀枪林立,寨内百姓只等自己换了衣裳出来,带他们去杀敌,自己又怎么能往这里一卧陪她。不要说是真陪,就是假话也让隔墙而立的众人失望半晌。果然,他任命的治内大老以忠于所事的姿态在外头硬邦邦地直谏:“主公一回来,不问战事,不恤死伤,不求退敌之良策,反先到主母处,久久不出。这恐怕不太好吧。”

飞鸟刚肠寸断,头疼欲裂,便坐于门槛处。扈洛儿与他起了口角,他却又说:“知道的,能体谅,不知道的,就会说主公重情薄义!倘若主公能忍痛割爱,环寨鼓励士气,军民都会觉得主公爱他们胜过自己的妻子。”

飞鸟用手扶住门槛,无力地挥了几挥袖子,喊来侍奉在这的女子,硬着心肠跨出去,接着又进来拾自己的甲。朱玥碧伸出手,一遍一遍地唤,他却没看一眼,怕看了即痛苦又掩饰地迁怒,便猛逃而走。

他浑身大片燥热的毛孔都已有愤懑的针刺之感,等扯拽掉冷水衣裳,换了一身干衣,披挂盔甲沿腹心将士出大门口,门前阵列了许多丁壮。他不加掩饰地给众人说:“我女人病了,病得很重,几乎都快要死了!有人给我说,我不该先看她,应该先看看死伤的将士,先看看你们。我没能做到。你们倒是先来看我了!可这也不对!”

接着,他又说:“从我回来,到我出门,到处都能看到接我的人,虽然我知道是你们真心地迎接我。但你们却都没有安守自己的职责。这是将领的过错。他们没有告诉大伙,敌人会趁乱猛攻。敌人已经在猛攻了。听听,寨门外的喊杀声比刚才响亮了一倍有余。我要处罚我的将领们,让他们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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