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观察使半路爆发几通脾气,终于败倒在飞鸟的胳膊弯里,带着几名属官,顺着劲儿,扭动屁股往前走。WWw,QUAbEn-XIAoShUo,cOM

前路来了些许接人的骑兵。

面前这是一群什么骑兵呀,完全没有骑士夺目的光彩,他们有的穿着光皮板短衣,胸前不知擦的是油是汗,有的套着残缺不全的制式护具;有的顶着头巾,有的大热天还戴着獭皮阔边圆帽,在高架马鞍上晃着两条腿,粗鲁而可笑。

那些瘦削的蹩脚马可怜地驮着这些骑士,就像观察使在勉力支撑飞鸟。

年迈的观察使把自己的目光放到他们身上,突然觉得自己脱了官服,换身烂衣裳,骑这种小马,定能摇身变成他们其中的一员,真假难辨。

他感觉飞鸟从自己的脖子上拿走胳膊,和一名下马的小胡子年轻人对看片刻,相互抱在一起,不禁犹豫要不要趁机跳身出来,不顾属官,狼狈逃跑。但机会转瞬即逝,飞鸟把那年轻人带到跟前,告诉他说:“这是我阿哥博大鹿,能纵横千军万马。”

观察使看这年轻人面庞消瘦,两眼狠戾,不知道是不是很能纵横,却相信这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他为了要点主动,指住旁边上来的红脸瘦汉,问:“这是那个牛头领?”飞鸟摇了摇头,和他们说了许多话,继续往前走,来到水磨山司的主营。

水磨山的主营设在一座靠林的高坪上掘土结寨,完全按中军大营的形式铺设,外面等了许多张望的男女,只见老少*妇孺在右前方的土坡站成一团,头目带出来的各色卒丁列到左面和侧后,当中留出一条大路,路前又有男女十余人。

为首男的年龄不大。阔脸盘,鼻孔朝天。他没急着上来说话,回身去掺一名高大呆滞的老妇,连连说:“阿奶,阿奶,看!阿鸟他回来啦。”另一边少*妇模样的年轻女子也赶前两步携住,朝博格射出两道哀怨的目光,说:“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呢。”

老观察使注意到里面有发色迥异的人种,不禁多看了几眼,不妨那呆滞老妇摸到他跟前。回头问那少*妇:“我孙子?”他窘态百出,连忙往身后让。听身旁粗壮的红脸大汉说:“认错人啦。她现在糊涂得更厉害。”

少*妇连忙拉来飞鸟,不耐烦地说:“这才是你孙子!”

她伸出一只手,拿起飞鸟的衣裳抠挠脏污两下,体贴话好似说不完。

飞鸟冲她摆摆手,拉过旁边的大头头目,回头为观察使介绍:“这才是牛六斤。”接着向牛六斤示意说:“老大人来啦。还不赶快去摆宴。”牛六斤看得到眼色。二话不说,喝上十多人往后面走。飞鸟这就回身扶上观察使往里进,正要走,看到几名哭啼的家眷,连忙站住,心想:陇上军民死伤惨重,只有我没大损失,怎么也说不过去,今借这几个女人们哭要亲人,好好让这老家伙以为老子的损失巨大。

飞鸟不动生色。

正等她们到跟前,不料段含章一转身,折过去把她们拦住。

远远里,飞鸟就听得她叱喝:“主公刚回来,带地还有客人。你们可不许……”

飞鸟已经对这种自作主张的事习以为常,苦笑想:阿章果然还是阿章,坏老子的好事是一坏一个准?!他也不让段含章停歇,只是随机应变道:“老大人快走。部众死伤惨重,我有点不敢见她们!”

老观察使心里也有准头,急急往前冲。

半路不缺欠心眼的。张奋青拔脚来到。反驳说:“收了几天人。倒也没见多少损失……”

飞鸟上手把他推出好几步,上脸大喝:“你拔脚跑得不见影。也不知道怎么撵上老牛他们的,知道后面的事么?知道祁连、白燕詹他们怎么样了吗?滚!”张奋青竟是知情人,大叫:“我知道,他们全按你的吩咐……”飞鸟心里一紧,头上冷汗直冒,连忙咆哮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把他扑倒,大叫道:“什么?!战死一半,还损失不小?”

众人看他无缘无故地向张奋青动起手,连忙七手八脚地拉。

飞鸟等委屈万分的张奋青走远,才呼呼喘气,去到跟前说:“我一听人说话不着边就恼火,倒忘了老大人在身边。让老大人受惊啦。请。”

他发觉观察使冷眼旁观,难以判断此人好不好对付,若有所思地朝张奋青的背影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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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六斤、鹿巴和图里图利对中原都不熟悉,为稳妥起见,撤退时让老弱先走,丁壮殿后,不但在沿路看抄出辎重和平板车,还自无人管的田野上刈出不少麦子。他们在陇下汇合,随军民前往玉门关,进了关反戒心更重,即不敢住官府的棚子,又怕不住棚子惹人怀疑,抽人住去故布疑阵,却另选块靠林的高地结寨。

那男女老幼开掘挖土,铺平板车、连牲口,挂毡帐,直到住进去才敢喘口气儿。

官府看他们那早上阵兵鸣号,晚上更换口令的势头有点儿不对劲,只好一面让韩复等与他们来往过的官员进出安抚,一面把事情上报。

国王秦纲已接到有关博格阿巴特的消息,知道这位土司归国不久,数月前打败小霸王,强占水磨山,招安后助守曾阳,竟逼死自己的大总戎夏景堂,又得知招来祸害的吕经也随战败军兵进了关中,破格召见,向他了解情况。

吕经战战兢兢,替飞鸟倒了许多好话,说他屡败拓跋巍巍,而今阻击胡贼,下落不明。

国王没有露底,却指示大员说:“安顿的事先放一放,不要操之过急!”一天后,专办此事的直州总督征取吕经、韩复的意思,递来条陈,建议说:“应招抚众头目,使之顺。”国王又在下面的条陈上批示:“照允,拉拢之。可设酒行私谊。”

观察使虽不负责这些事,也对朝廷的政策略有耳闻。

他还知道负责此事的扶风知府谢逊曾设宴邀请二号人物牛六斤,被人家用“司长官不在,不敢私相交好”的理由推掉,因而找到自己,不让自己给粮食,卡卡脖子,让他们自己求着朝廷,既知今天被绑架般请来喝酒,逃也逃不掉。那是格外地留心。

飞鸟不是来让这观察使反复观察地,很快“醉”得被部下架出去。一出帐篷就安排牛六斤说:“我的事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员能管的,这会儿突然冒出来,定出官府的意料。你们陪他们喝酒,我现在就出去活动。”

牛六斤连忙说:“那你怎么活动?”

飞鸟说:“先去找我那阿叔,他终究不太想看着我被砍头。”

牛六斤这又说:“有位姓谢的知府官和韩复一起来找我,有意取消水磨山司。可能该他管。”

飞鸟冷笑道:“我的账怕是只能让军政大员来算,而今已经出了仓州,非国王拍板不可。刚才里面的那老小子要抓我,不也说‘听候发落’?”

牛六斤想了想,苦笑说:“这么说,咱的事儿,除了国王谁也做不了主。”

飞鸟忽然想起另外的事情来,扯到张奋青说:“你立刻找来谢宝惠。”

张铁头怕他醉倒,说:“你不会走着走着,酒劲上来吧?”

飞鸟自己也不知道灌进去的酒有没有超量。连忙跑到一边,一伸脖子,哗哗啦啦地往外吐。张铁头连忙站到他背后,一边拍打,一边说:“这不已经喝醉啦。”

飞鸟不过是要把胃里的酒吐尽。牛六斤知道,跟张铁头说:“快去弄点奶,给他充充胃。我还有话要跟他说。”他看着张铁头颠颠而走,弯下腰说:“官府想取消水磨山司的名号,明里说你没有下落,暗地用粮食和土地卡我们。现在你虽然平安回来。身上背的却有罪名。心里可得先有数?”

飞鸟吐差不多起身,按按额头说:“你说朝廷论我有罪没罪。要看水磨山司还存在不存在?合着,我还得主动要求撤藩?”

牛六斤心虚地说:“我怕就怕在这里。你不回来,段含章肚子里已经有个小阿鸟。我也能没有顾忌地撑着。这你回来,偷老鼠害怕投瓷器……”飞鸟更正说:“什么偷老鼠害怕投瓷器?投鼠忌器。”他往两边看看,小声说:“弟兄们对裁司怎么看?”

牛六斤怔了一怔,连忙问:“你刚才不还是不满意?”

飞鸟游戈着目光,咬着牙说:“我再不满意,脑袋不还得要?”他看张铁头抱着木桶从远处往跟前跑,用眼睛示意说:“看东西透彻的人少呀。就比如铁头,让他从此以后夹着尾巴做人,他会愿意?我估计着,他知道我现在的想法,敢去杀官,杀了官逼咱们在关中造反。”

张铁头抱着木桶,晃晃悠悠地奔来,已越来越近。

飞鸟不再往深里商量,只是说:“你提,提之后尽量说服他们。我呢,一开始不赞同也不反对,免得有些弟兄惹事。”牛六斤踌躇了一下,说:“我看还是观望、观望……”飞鸟知道牛六斤虽然看出来点端倪,但也不是说舍得就舍得的,当即骂道:“观望个屁。”他耳语说:“当今国王怕是比他阿爸更厉害!”

牛六斤轻蔑地说:“听说他败坏国家最拿手,都曾被贬到咱们那里过!再说啦。狮子、老虎这玩意,它拿不住耗子。咱们小小的土司,就是那猛兽爪缝里的耗子……”

他的话被来到跟前的张铁头打断,张铁头大叫:“你太小看弟兄们啦。耗子?!”

飞鸟淡淡地说:“大虎也许逮不着耗子,也许不逮耗子,可小虎要靠吃耗子来长大。当今天下已在四分五裂的边缘,刚刚登基的国王不正像一只小虎,需要拿多多的耗子来养身体?”他探身打**喝,尽了兴方说:“知错能改的人更可怕。我狄阿鸟和你牛六斤小时候犯的错多啦,长大了却比较聪明,反而是马义小时候乖,现在不比咱们。”

说话间,一身青衫的谢宝惠随张奋青来到,拱手说:“主公找我?”

飞鸟知道他是自己山寨上不多的账房,勉强可以替下谢先令。连忙扔掉舀子,说:“你要跟张铁头一起出趟远门,心里先有个底。”说完疾步来到马跟前,捋了就上,带着他们箭一般地往外奔。

张铁头不甘示弱,抡着马鞭出营,撵上飞鸟大嚷:“我还没有准备!”

飞鸟只好扭过头冲他大叫:“你现在就在心里准备着,以最快的速度把商品处理掉,带着咱们的钱回来。记住,老子的命怕是要靠这笔钱买回来。”

他们急赶到商队,商队已大半天得不到他的信。正不知道该不该派人出去找找。

飞鸟并不多说,先拉着张铁头、谢宝惠去认识吴掌柜,施道临,马小宝,而后,带着谢先令、高德福等急急离开。他跟谢先令讲了今天发生的事。谢先令当即说:“此事非靠老高不可。”飞鸟不知道怎么非高德福不可,反对说:“你要我放老高回去?不行。朝廷会杀他地。”

谢先令摇了摇头,说:“不是让他回去。而是让他给你指条路。”他解释说:“这事非得是国王身边的人才能说得上话。老高在王宫呆的时候久,知道咱该去找谁。”

飞鸟觉得有道理,还没问,高德福就着急地说:“陛下身边的人哪会好通融?和咱家有交情的都是奴婢,可老主子和小主子不一样,不许奴婢们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咱家看,有两个人可以找。一位是我侍奉的小主子,一位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李卫。”

谢先令赞同说:“你的案子里牵扯到老高,老高的事关系到他主子。可以借送老高遗物,说服他主子。”

飞鸟和他们商量一会儿,决定派人找找看,但高德福的主子起码也是在长月,找到时人已经被抓起来。尚且不知能否成功,是所谓的远水,口渴还得就近灌一气,而就近喝水仍然得从主动认罪,主动撤藩开始。

飞鸟让谢先令继续埋头琢磨,自己先找吕经打探消息。

他到了吕经住的地方。进门才知道吕宫已经被他父亲送到长月太学。不禁为少一奸诈之辈恼火。吕经早知道他要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先从头到尾地数落一大阵儿,这才说:“就是因为你,我竟有幸得窥天颜。我和你外父碰过头,都觉着事情仍有转机,关键在你!”

飞鸟也没有拐弯抹角,说:“主动投案,主动撤藩?!”

吕经点了点头,说:“你明白就好。能周旋,我尽量周旋,但在周旋之前,我要你亲口答应我,事情过去以后,收心养性,好成国家的栋梁。”

飞鸟勉强答应,问问国王见吕经的细节,得知国王给吕经代奏的权力,连忙说:“阿叔,我写一封认罪书,你能不能代我呈交,让国王过目?”

吕经应声答应,问:“你要怎么写?”

飞鸟“啧”地来了个不耐烦,嚷道:“写了你看嘛。笔墨纸砚伺候。”吕经连忙去取,取到就说:“阿叔今天就伺候你写这个认罪书。你得给我用心,别没大没小地惹麻烦。”

飞鸟记得几分临危不乱的气度,“刷”地摊开纸张,镇纸一放,蘸了少许墨汁,皱眉考虑时不知不觉地去舔笔尖。吕经见他这般模样,只道腹内空空要饮墨汁,一把将笔夺去,大嚷:“我看你不知道自己的罪在哪儿。我来替你写,写完你看。”

飞鸟连忙夺笔入怀,抬一肘挡吕经,不怀好意地说:“阿叔想欺君!”

吕经无奈,只好往下比掌,说:“那你快写呀。”

飞鸟比划两下,冲吕经嘿嘿笑笑,终于下笔,写道:“国王o下……”他慢慢地抬起头,发觉吕经的两只眼已经死死盯着自己,不由得心虚一笑。吕经责问:“陛下的‘陛’你不会写?”飞鸟摊出那面闲着的手掌,大声赖说:“阿叔不许我读书,慢慢忘掉了。”

吕经气不打一处来,再次要笔说:“拿来,我写给你。”

飞鸟却不给,再次不怀好意地说:“阿叔怎么老想欺君呢?!”

吕经无奈,眯着眼睛说:“写吧,写吧。”

飞鸟写:“博格阿巴特牧于原,岁岁春秋,手中羊鞭尽烂,每把之,皆仰首,望南往之雁而长嗟:苏武如吾,岁岁念故乡!雁也。何日捎信见吾皇?!博格阿巴特牧于原矣,岁岁与草同枯荣,岁岁傍日经雪霜……”

吕经连忙用手敲他的脑袋,怒声说:“苏武握秃的不是羊鞭,是皇帝的使节。”

飞鸟赖赖地说:“他放羊时拿着使节,不是当羊鞭用吗?”他推出一只手,说:“先等我写完。”说完,趴下继续动笔:“拓跋尾尾虽尾却非羊,骑而来,扎帐于畔,帐中列金、银、衣裳,赐女曰:何不随我征远方?博格阿巴特曰:然。出其帐舞手驰,白曰:鹰举翅,张以飞,博格阿巴特背弓,师以远。”

吕经问:“你就是这样被骗来?”

飞鸟点头说:“谁说不是?”他再写:“东寻吾兄,西结吾弟,南寻吾友,北列吾奴。整而从征,首战胜绩,官拜千户,遂入凉城,掩望而欣,泣曰:比日可觅祖土,何不往?是以寻隙,得风疾月高之夜,与部曲惶惶不顾而亡,终得入。于曾阳幸逢叔吕公。”

“自此尝听人云:帝在长月,貌如龙,极仁。”

“吾幸甚,恨不立报吾主,是日驰骋,灭贼天二,得其寨而居。他人责曰:何以居?吾曰:吾灭贼得寨,得而居。吾尝思之无过,问于吾主,吾何错之有?”

“后吾叔沉冤在狱,县官杀人,民皆避入吾寨。时人皆称吾反。吾曰:吾主之民入吾寨,如是岂反?官不听,举千万众以攻吾,掘吾寨而戮老弱。及胜。知吾主赐山与民以彰吾功,拜而受之。忽一日,吾闻拓跋尾尾来攻吾主,怒而发囚,率敢死而往,知守事不备,上下不和,使士卒择将。卒皆择吾。我率之奋击,数败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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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深以为然,问于左右,众咸不语,再三问之,皆弃吾,曰:汝惜爱吾等,当放归。”

“吾叔于吾后指点成文,呈吾主见阅,望吾主收吾部众,系吾切责,倘留吾性命,日后定当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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