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奉义的问题解决之后,翟让并没有离开成象殿,他变成了圣上另外一个护卫,这是夏东海一力促成的。

那天晚上,处理完唐奉义的尸身,夏东海对翟让说道:“翟让,你可否留在成象殿一阵子,和我共同护卫圣上,”他踌躇了阵,“恳请你帮忙。”

翟让笑出来,“东海,大家是朋友,你不用这么客气,我答应你就是了。”

夏东海大喜,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伺候圣上梳洗,他就带着翟让进到寝宫,给圣上请安,顺便将我们事先套好的行刺内情说给圣上听,圣上果然如我所料的,没有半点疑问就接受了夏东海的说辞,“原来是这样,有没有查出是哪一位女官或者宫女买通的唐奉义行凶?”夏东海面不改色说道:“没有,凶手被翟让制服之后,立即咬舌自尽,所以没能从他那里问来任何信息。”

“翟让又是谁?”夏东海指着翟让对圣上说道:“这位就是翟让,他是臣十分要好的朋友,开皇十二年先皇钦点的武状元,后来外放扬州做刺史,大业四年辞官去西域探险,一直到去年才回中原,这阵子恰好在扬州,其人武艺十分出众,因此臣斗胆请皇上恩准他进宫,在皇上逗留丹阳宫期间,和臣一起负责成象殿的宫禁安全。”

圣上意兴阑珊说道:“这件事你自行做主吧,只要你觉着没有问题,我是没有意见的。”

夏东海甚是高兴,带着翟让退出寝宫。

我接着替圣上梳洗,先拧了湿毛巾将他脸颊仔细擦干净,跟着站到他身后,拿了牛角梳子,替他梳头发,从头顶看下去,圣上的额头光洁饱满,长眉斜插入鬓,挺直的鼻梁,下颌方正,他的头发乌黑如墨,虽然已经夹杂有些微白发在里边,仍然光滑如缎子一样,我心旌动摇的想,跟前这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丰神俊郎文秀清雅的人物啊。

“碧瑶,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圣上年轻时候的模样。”

圣上笑出来,望着纱窗外明媚阳光出神,“我年轻的时候。

。”

我摒住呼吸等待。

但是圣上没有再开口。

我大是失望,微不可闻的叹息,我怀疑自己其实根本就没走进圣上心里,否则他不会连这样一点旧事都不肯和我分享。

良久圣上说道:“碧瑶,今次因为我的缘故,累得你遭受无妄之灾,我真是过意不去。”

我勉强笑道:“圣上不必这样自责,能够伺候您,是我的福份。”

圣上意味不明的笑,阳光照射在他脸颊上,他的面容苍白瘦削,更衬得一双眼珠漆黑如晨星,“你果真这么想?”我点头,这是真的。

圣上轻叹,惆怅莫名的笑,“但我已不再年轻。

我心跳如鼓,一边替他梳头发,一边红着脸声若蚊蚋说道:“纵然如此,还是一样把世间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圣上露出兴味笑容,“我有这么好么?不是因为我是九五之尊?”“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脸颊滚烫,“我不知,我解释不出原因,那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怎么个古怪法?”我干笑不已,别扭说道:“我也说不出它有多古怪,总之一见到你,就格外的快活,愿意匍伏在你脚下,做最微小的尘埃,只要你肯略略扫我一眼,就足以令我心里开出欢喜的花。”

圣上嘴角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轻声感叹道:“这样你心里就开出欢喜的花了?你还真是容易满足,我是可以给你更多的。”

我脑中轰的一声响,双颊如同火烧,耳畔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我必须承认,不管是基于虚荣之心,还是对圣上的爱慕所导致,我一直渴望着,能够成为圣上的嫔妃,在长安正阳宫拥有一座独立的宫殿,这是我自十六岁以来最大也是最不可告人的梦想。

七年之后的今天,圣上打算成全我了?我摈住呼吸,看着圣上。

没想到圣上接着说:“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我木着脸,从云端跌落谷底,眼中热潮翻滚,酸涩疼痛,很想要哭出来,却又拼力忍耐,努力集中心思替圣上挽了个宝冠髻,戴上束发金冠,插金簪那阵,不小心给簪子刺破手指,热泪顺理成章夺眶而出。

圣上似是有所察觉,“碧瑶,你是在怪我么?”我勉强笑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他伸出手掌,我眼中热泪滚落到他手心,“是不是我这样说话,伤了你的心?”我将滴血手指递给他看,笑着说道:“没有,是我手指被刺破,疼痛难忍,所以哭出来。”

圣上温言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用衣袖擦干我指间鲜血,又抽出金冠上的簪子,“你知道这根簪子为什么这么锋利么?”“为什么?”圣上笑道:“这是我年轻的时候,亲手设计的一样防身物品,簪子是中空的,里边暗藏了一枚金针,发射金针的按钮,是簪子尾端四分处的某个突起,你刚刚想必是按到那突起了,所以才会被金针刺伤,”他轻声叹息,“我一直想要将这簪子送给一位姑娘,可惜到现在都没送出去。”

“为什么?”圣上怅然的笑,“很多年前,她离开我,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二十多年间,我找遍天下,但一点收获也无,有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我和她的缘分真的已经用尽,我这一生,都是决无可能再见到她的了?”我心中酸苦难言,“人世间的聚散离合,没有章法可循,没有规律可言,是最不可掌握的事,就算贵为天子,也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圣上叹息,“是吧。”

我没再作声,将金簪小心插回金冠,把圣上打理完毕,端了铜盆离开寝宫,去到外间的洗衣殿,打了满满一盆冰凉的井水,连头带颈浸到水里,呜咽如受伤的小兽。

这天夜间九时左右,我记起和张恺的约会,遂去找夏东海报备,“夏将军,我想出去透口气。”

夏东海彼时正在和翟让研究丹阳宫的平面图,头也不抬的问我:“去哪里?”我说道:“成象殿外边,也许会去明秀殿,但十一时之前,一定会回成象殿。”

夏东海微微皱眉,“成象殿有的是地方给你透气,为什么非得出去?”我苦笑,“我心情不大好,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现在已经入夜,我料定夏东海不会离开成象殿一步,所以主动发出邀请。

夏东海说道:“你上次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弟弟被人毒害,今次心情不好,是为什么?”我低下头,也不需要做作,已经泪落滚滚,“圣上今早明确告诉我说,不会收我做嫔妃,我这一生,注定只能是个卑贱宫女,再没有别的指望了。”

我哽咽难言,放声痛哭。

夏东海多半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情况,立在那里手足无措,数度张口想要安慰我两句,却又似乎是无从说起,良久呐呐说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我让你出去就是了,不过你也要信守诺言,十一时之前,必须回成象殿。”

我擦干脸上泪水,勉强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夏将军成全。”

夏东海犹豫了阵,委婉说道:“田氏,你要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你好,圣上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亲近女色的了,后宫那些嫔妃,不过是个摆设,他不纳留你,未必是坏事,至少以后如果你有机会出宫,以宫女的身份,还有婚配的可能,要是变成了妃子,那一辈子都是皇家的人了。”

“是吧。”

“圣上心里搁着许多事,还能这样替你设想,足见他对你着实是不错的。”

“我倒宁愿他少替我设想一些,让我可以多了解他一些。”

夏东海苦笑,“你有这样愿望是好的,但你不是那个能够让圣上敞开心扉的人。”

我哦了声,心念千转,难得夏东海会这样友善对待我,讨论的话题又和圣上有关,一时之间,我倒不怎么想去见张恺了,但是夏东海催促我,“你要出去就赶紧出去,一过十一时我就关闭大殿正门,到时候你进不来,可别在门口吵闹。”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和翟让研究平面图,仿佛我是不存在一样,我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他房间,出门去明秀殿见张恺。

按照两天前我们的约定,我赶到明秀殿偏殿第五方台柱附近,果然见到长衣素袍的张恺,站在中庭等我。

我走到他跟前,“我来了。”

张恺笑道:“我最近两天忙于其他事务,没有去圣上寝宫替他诊脉,圣上最近脉象如何?有没有按时给他服药?”我流利的说谎,“有的,圣上吃过你开的药,气息稳健,脉搏有力,身子比前几天也舒爽很多。”

其实最近两天,因为圣上身体正在排毒,我根本没煎药给他吃。

张恺皱眉,沉吟了阵,又问我:“我要你考虑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我沉吟着没作声。

“田碧瑶,你全家人的性命,可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我踌躇难决,这几天的诸多变故在脑中走马灯般闪现,良久叹了口气,“张大人,我可以替你找玉玺,但我有两个条件。”

张恺笑道:“你说。”

“第一,你拿到玉玺之后,立刻放我和我家人离开扬州,今生今世,不得搜索追杀我们。”

“可以,没问题。”

“第二,不管玉玺最后落到谁的手里,谁登基做了皇帝,你都要向我保证,圣上不会有生命危险。”

张恺沉吟不决,“这可难了。”

“你得答应我。”

张恺斟酌了阵,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他略略露出嘲讽笑容,“你对圣上还真是有心,他想必在你身上也下了很多功夫?”我冷淡说道:“那和你无关。”

张恺轻笑,沉吟了阵,又说道:“除了找玉玺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也要替我留意。”

“什么事?”“你仔细观察,看圣上平时究竟都吃了些什么药。”

我很是疑惑,“圣上吃的药,不都是按你开的方子抓的么?”张恺冷笑,“如果圣上吃的药都是按我开的方子抓的,他早在三个月前就应该处于神智不清精神失常状态了,可是到现在他还是正常人一个,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圣上背着我在吃一些解毒药丸,我要你替我找出这些解毒药丸,或者找出提供这些解毒药丸给他的人。”

我震惊之极,“张大人,你一直在暗地里毒害圣上?!”心下顿悟,难怪张恺再三问我是否懂得诊脉,是否懂得看药方,难怪圣上总是刻意同我保持距离,从不让我留宿他寝宫,原来是有这样的前因在。

一时心中酸楚难言,我的怀疑是对的,圣上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作自己人,我没能走进他的心里。

张恺呵呵的笑,“不能算是暗地里毒害吧,圣上一直知道我开的药方有问题,不然他也不会暗自服用解毒药丸。”

我百思不解问道:“他既然知道你开的药方有问题,为什么还要服用我熬的汤药,为什么还要留你在身边,甚至到丹阳宫来避祸,也带着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