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篠史,是河南汴城人。可是流寓到了维扬,并在那里租赁房屋居住,他住的地方,靠近小金山。

后来又购买得冶春园遗址,休憩得焕然一新,楼台亭榭,颇值得一观。又堆砌石头,作为假山,引进泉水,作为池塘。池水流动,曲曲折折,又在上面架上飞桥,东西回廊旋绕,随着地势的高低,而修整得参差有致。

最神奇的还是芍药园,园子门前有一块匾额道:“尘飞不到”,字体飞舞飘逸,很有意趣,真像是吕洞宾降临人间留下的笔墨。

一走进门去,便看见一座山峰,直插云霄,沿着小径而上,道路颇为纡回曲折。等上到了山顶,有亭子,像鸟儿的羽翼,倚着栏杆眺望,整个园子都在眼中了。

等下到平地,一眼望去,全身芍药,雕栏石凳,环绕在周围,里面所种的金带围,尤其是芍药中有名的品种。

在相距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座有五间屋子的小楼,极为宽敞明亮,楼上藏书数万卷,大多用书函装得整整齐齐,并有封皮包装好,像是珍藏之书,大多也都是世间少见的善本。

在楼的左边又有葡萄搭成的架子,又有薜荔堆成的门墙,又有槐榆树上千株、芭蕉上百棵,寻觅路径进去,绿荫幽深,又有三间精致的屋舍,是闲暇时候休憩的地方,盛夏时节,居住在那里,几乎让人忘记那是炎热的夏日。

郑篠史虽有拥有丰厚的资财,却不喜欢居积,会计之事都委托给别人去料理。读书之余,就只喜欢修剪花木,摆弄奇石,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喜好了。

纳娶了两个小妾,一个叫绿媚,一个叫素修,都是虹桥边小户人家家的女儿,也颇能认识字句。

郑篠史另外构建了两处屋舍让她们居住,犹如明亮一般明亮的楼台,白云一般洁净的门窗,显得十分幽静雅致,屋舍外种着各自花草。

两处屋舍隔得大概有半里远,有一条阁道相通,犹如一条长虹横亘在半空中,两个女子有时候一身靓妆服,凭靠在红色的栏杆上,伫立凭眺,见到的人都认为她们真像阆苑中的神仙,飘渺天外。

郑篠史分着在两个女子的房中宿眠,但是一个月也只有几天而已,闲暇之时,就教两个女子学习唐诗宋词,两个女子的志趣颇为相投,按照年纪大小相互称为姐妹。

绿媚十七岁,素修十六岁,都是花容月貌,冰肌玉骨,堪称是双绝。

素修对于诗书史著尤其聪慧机敏。

一天晚上,素修正临窗拿起笔来准备写字,忽然看到窗外人影幢幢,怀疑是绿媚偷偷地走来了,就隔窗呼喊道:“绿姐为何不立即进来,乃作为门外汉躲在外面,须知道偷窥人家可不符合正道啊!”

接着,听到了弹指敲门的声,并说:“既然想让我进来,为何有关闭着门拒绝客人?”

说话声清脆锐利,绝不像是绿媚,就姑且开门来看看,而已有一个女子掩身进去了。

在灯光之下,观看那女子情态妍丽,丰韵娉婷,面貌艳美,骨气秀丽,世间绝对没有这么绝色美貌的女子,不觉错愕吃惊,连连退了两步。

那女子道:“姐姐不要惊怕,阿妹特意来陪伴姐姐,消遣寂寞。请看我和你家的绿姐比起来,谁更美一些?”

素修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小园和外间隔绝不通,姐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女子道:“阿妹居住尊园中已好久了,只是姐姐不认识而已。阿妹想拿一些诗作来向你请教,希望不要如此喋喋不休地盘问,以免败坏了清兴。”

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诗册放到素修的面前,素修看那封笺,题写着:《紫霞轩吟草》,下面署名:竹西谢春芳药娘著。

于是,知道那女子姓谢,命春芳,小字药娘。

打开第一卷,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句句奇妙,飘然欲仙,心里十分喜欢,竟然忘记深更半夜,地处偏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也拿出自己所作的诗作,让药娘品读,和她娓娓而谈,闲话诗文,屡屡挑起蜡烛的的烛花,也不觉得困倦,又叫婢女煮茶来解渴,并吃一些饼饵作为夜宵,说:“不知道姐姐降临,仓促之间,不能设宴款待,希望姐姐不要见怪。”

接着,村里雄鸡唱晓,窈娘和素修分别而去了。

素修和她约定,叫她晚上又来。

窈娘道:“晚上,你有心上人到来,恐怕没有心思念及我了。”

素修秉烛送她出门去,刚说了一身珍重,而药娘你去远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照到了窗帘上了,素修都还没有起来。等她刚起来梳洗好,郑篠史刚好就过来了,见桌上的诗文草稿,询问是谁作的,素修就回答说是邻女,并不说明缘故。

素修见词语清新,十分精妙,又给她改了几个字,并写上几句评语。

夜里,果然在素修那里留宿,素修惊讶药娘像是预先知晓一样。

过了一夜,下起了绵绵细雨,素修挑灯独坐,正想着药娘不会来了,隐隐约约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并听到有笑语声,知道是药娘来了,就开门等着,看见药娘已站在门外了,还带着一个人到来,一起走进屋室中。

药娘来不及寒暄问候,就坐到了桌几旁边,捉着脚脱下木屐换上鞋子,说:“今天真是倦惫了。”

素修看那同来的女子,高矮适中,肥瘦适度,鬓发飘扬,像是一位仙子,和药娘比起来堪称伯仲,不相上下。

接着,询问她的姓氏名字,那女子说:“姓徐,小字玉娘,前面居住在蜀冈,现在就处在尊园之中,只因为身份悬殊,因此,不敢立即来攀谈闲话而已。”

素修道:“既然是姐妹一辈,说这样客气的话实在太见外了,从今而后,请不要在如此。”又接着问道:“既然和药姐住在一起,一定能作诗,如果携带有佳作来,请拿出来供大家欣赏。”

玉娘果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诗册,封面上写道:《兰因剩稿》。

素修读她的诗,情致缠绵,远远超过自己作的,更加深深悦服。

从此,药娘和玉娘都和素修秘密地往来。有时候,药娘和玉娘叫侍女携带酒菜到来,热气蒸腾,像是新出锅得到,菜肴美味,酒浆醇厚,真无法形容。

素修也更加觉得奇怪,心想不能不回礼啊,就特别拿出自己的钱,秘密地嘱咐厨娘给她准备丰盛的筵席,晚上准备宴请女客,并且告诫她不要说出去让其他人知道。

刚好,绿媚一个叫疏香的小丫鬟,有事到厨房中去,在门外就听到菜刀砍在砧板上的声音,混杂喧响,鸡鸭鱼虾等堆满了桌案,就问道:“今天是主人生辰吗?或者是另外有什么喜庆的事?”

有一个厨房中的婢女,和疏香相熟,就附在她耳边告诉她:“今晚素修娘子要宴请客人,难道没有邀请绿媚娘子吗?不然,你怎么不知道?”

疏香回去了,满脸高兴地对绿媚说:“娘子的十指今天跳动了吗?晚上,素修娘子做东大摆筵席,邀请客人呢,娘子一定也在邀请之列。”

绿媚看了看天色,说:“此时天色已晚了,都还没有派遣人来邀请,这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我当前去探望一下。”

到了晚上,就提着灯,从阁道上前去,刚接近素修的屋舍,已听到了喧闹杂乱的欢笑声,筷子酒杯交错的碰撞声。从窗户的缝隙中往里偷看,见灯火明亮,把屋室照耀得一片明朗,客座上有两个女子,美丽异常,玉色辉煌,珠光四照,想亲戚中并没有这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奇异之事。

敲了一下门,直接走进去,笑着说:“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素修急忙起来迎接,说:“难道绿姐自己来了。”

药娘也玉娘也急忙起来,行相见之礼,说:“向来知道绿娘貌美,今天见了,果然如此,不觉自惭形秽了。”

玉娘也接着说:“我每次见到素姐,就自叹不如,为此常常一整天都不闷闷不乐,没想到绿姐也是这般的艳丽。”

于是,四个美人儿围着坐下,催促婢女洗盏更酌,或者折取花枝作为酒筹,或者击鼓传话,或者彼此猜拳,手钏晃动,花枝飞舞,饮酒为乐。

药娘的酒量最是豪畅,饮了无数杯,到了夜将尽了的时候,才散席回去。

绿媚问她们住在哪里?

回答说:“距离此处不远,山后面就是敝庐了。”

两个女子走了之后,绿媚才向素修详细地询问事情的颠末,并感叹着说:“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说居住之地也是含糊不清。这园圃的山后,不过是些土丘小山,哪里会有什么庐舍,如果有,为何我出去从没见到?凭我的揣测,她们必定是灵物幻化的,不是鬼就是狐。”

听绿媚如此一说,素修不觉脸色大变,可是还是有些疑惑,便道:“鬼狐能幻化人形,这事或许有,至于鬼狐能作诗,我倒是没听说过。”就拿出那两个女子的诗册,让绿媚观看。

绿媚见药娘的诗卷上有郑篠史的笔迹,惊讶地问:“难道郎君也和她们相见了吗?”

素修道:“郎君只见到诗,没有见到人,我也不敢直接告诉他。”

当晚,绿媚就陪素修一起睡在她的房里了。

郑篠史到了绿媚的住处,进入房间,一片寂静,不见绿媚在房里。丫鬟疏香告诉他,说绿媚到素修处赴宴去了,因为有女客在那里。

郑篠史就独自睡在她的房里,到了天亮的时候起来,沿着阁道回去。远远地看见两个女子,一个穿着红衣,一个穿着白衣,穿过林子走出去,沿着石径登山,进入茂林深处就不见了。郑篠史便默默地记在心上。

过了几天,绿媚、素修都聚集到了藏书楼下,听郑篠史谈论诗词,郑篠史偶尔向她们提起了那两个女子的服色形状,对素修说:“和你作时有来往的,是她们两个吗?”

素修听郑篠史说得有些像,说:“听你说,好像是的。”

郑篠史道:“看她们两个人的踪迹,大概不是人?”

素修听这话,显得有些不高兴,和郑篠史说,等她们来的时候,进去问一问她们,心中的疑惑,立即就能决断了。

夜里,药娘和玉娘又一起到来,正在房里辩论诗词。

过了一会,郑篠史忽然走进去,两个女子想要避开,而素修一定要让她们留下,说:“不妨以通家之礼相见。”

两个女子就出来和郑篠史相见,坐下来一起继续闲谈,两个女子的言语玄妙精深,持论纵横,,郑篠史也不得不佩服,感叹说:“女相如真是一口好辩才啊!”

药娘道:“听说君家藏有很多书,何不让我们前去观看一番,也好打开眼界。”

郑篠史道:“现在夜里不方便,明天中午来,可以让你们去观看一番。”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药娘和玉娘果然来了。

郑篠史带着她们登上书楼,满目玉板书签,一一给她们指示,两个女子也叹为大观。

药娘道:“世间之人只知道看重宋版图书,当做拱璧,只是随便翻翻,哪会自己细心去校对,这只不过是耳食目论的之人,即使藏书再多,也不见得可贵。”

从此,两个女子和郑篠史成为了闲谈的好友,即使白天,也留下来不离去,谈论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饮食的时候,也是在一张桌上,绝不避嫌。

每当繁花盛开,月亮明净的夜晚,就摆下酒宴欣赏美景。郑篠史坐在中间,四个女子在陪侍在周围。

大家饮酒作乐,十分融洽欢畅,然而,都以礼相待,丝毫没有什么狎昵之事。

郑篠史对药娘和玉娘是更加敬重喜爱,说:“和这两个美女子交往,正像是对着名花,只可以看着美丽的颜色,让人喜欢而已。”

一天,药娘和玉娘到来,一副愁苦的样子。

药娘伤心地对素修说:“阿妹和姐姐的缘分尽了,他日姐姐要是想念阿妹,就在阿妹身死的地方掘土三尺多,有一块琥珀,是阿妹的精气所凝结二成,把它放到佛前,用香花供奉,三十年之后,我就能往生净土了,希望姐姐不要忘却。”

玉娘在一旁,已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说:“药姐姐死了,我岂能忍心独自偷生。”

素修正婉转地劝慰她们,忽然窗外的天空中布满了如墨水一般的黑云,一会儿,风雨大作,两个女子忽然不见了。

接着,又下起了一阵冰雹,紫芍药被风雨冰雹一阵**,已是一片狼藉,零乱地散落到了地上。

过了一个月,楼西边的一株白玉兰也憔悴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