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02节远处雪地里,慢慢偎来了一只饿狼,它是被谭啸袋中的食物味道引来的。

当它走到离书生身前五丈左右的地方,蹲下了后腿,静静地瞪视着这个书生。

它喉中发出极为低微的呜声,馋涎下滴,可是那书生丝毫不把它看在眼中,仍然慢慢地啃食着手中的鸡腿。

忽然,他抬起头,把口中的鸡骨一吐。

这动作本极普通,可是五丈以外的那只恶狼,却发出了一声悲嗥,猛地掉头落荒而去。

红红的血,由它头上流了下来。

书生哂然一笑:“好不识趣的畜生!”他的耳朵随时都在听着附近的任何动静,现在他确知一件新奇的事情来了。

他把手中的食物,很快地埋在雪地里,又把附近的足迹,用手掩了掩,侧身躺下,回复到他白天的那种姿态,他的体温,也在迅速地减低着。

不久之后,一个瘦长的人影,随着一阵微风,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影子就像是一个幽灵似的,行走竟没有带出一点声音。

可是在白雪的映照之下,他没有办法隐蔽自己,那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皂色长袄,腰干挺得很直。

这老人慢慢地在雪面上踏行着,不一刻便到了谭啸身前,然后他站住了脚。

白雪映着老人死板板的一张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西北风掀起他银灰色的长须。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雪地里的少年,良久不发一语。

忽然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手,在谭啸的鼻边试了试,他所体会到的,是对方微弱的鼻息。

这时他的两道搭下的眉毛,才微微地向当中挤了一挤。

于是他轻轻蹲下了身子,又伸出一手,按在了谭啸的左手脉门之上。

这一次,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在说:“奇怪!莫非是我多疑了?可是,他来得太奇怪了……太令人怀疑了。”

他又开始端详着他的脸,把这张英俊的脸,和十七年以前岳家祠堂的那张孩子的面孔拉在一起,两者之间,似没有什么太相似之处。

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主要因为这张脸太陌生,而那张脸,事实上自己已经淡忘了。

谁能把十七年之前一面之缘的一张孩子脸孔,保留在记忆之中,直到如今不忘记呢?他后退了几步,目光如炬,仍然在这书生身上转动着,凭着他几十年的江湖经验,他绝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件事情的。

他知道偶然的疏忽,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忽然,他纵身到了谭啸身前,猛地扬起双掌,作势劈下,那凌厉的掌风,使那看来软弱的书生,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声。

老人收回双掌,翩然退身,那瘦长的躯体,伸缩之间,一缕青烟似的冒上了墙头。

他口中发出了两声叹息:“唉!唉!”跟着就消失了……一切静寂之后,那书生动了一下身子,又徐徐坐了起来,他脸上荡漾着微笑:“晏星寒,你是不会发现什么的……最后你终究要认败服输……”“哼!哼!”他用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地下搜索着,鼻中发出冷笑。

可是这并不能掩饰他战瑟的内心;甚至于惊吓之态也已经由他的目光之中表露无遗。

那平整的雪地上,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几乎和先时一样,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这种“踏雪无痕”的功夫,固然武林中不乏其人,可是所谓无痕,事实上仍是有痕的,只不过深浅有别。

可是眼前的这种功夫,才真正令谭啸感到心服口服,他轻轻地趴在雪面上,用手指去比着,那足迹,仅仅只有他小指的三分之一厚薄!他收回了手,摇头叹息了一声。

现在他才晓得,为什么当他下山时,师父要一再地关照自己,果然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老儿。

他紧紧地咬着牙,这一瞬间,他几乎感到有些气馁了,他默默地想道:“晏星寒、朱蚕、剑芒大师、裘海粟……”而这么多人,自己才仅仅遇到了其中一人……“任重道远”该是一句很适合他的话,也是一句可以勉励他的座右铭,他似乎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弱者;否则十七年之前,祖父就不会留下他了,晏星寒等四人也不会放过他了。

唉!当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从根本上就开始作对时,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分开的。

晏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别早,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一转。

一切和平常一样,包括他自己和这整个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归来后,心中竟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觉。

他是一个不相信预感的人,可是他对这种莫名的烦躁与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他曾把他这种心理和那个雪地里的少年连在一起想过,可又觉得那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晏小真由回廊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晏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天起得真早!”小真姗姗走近,她内心思索着,如何向父亲开口。

晏星寒顿了顿,又问:“我叫你为我写的几张帖子,都写好了没有?”小真笑回道:“都写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寿,应该多请几个朋友才对!”晏星寒呵呵一笑:“用不着,只这几个已经够了。”

小真皱了一下眉道:“爹,那个剑芒大师可是一个尼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晏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师,和白雀翁朱蚕、红衣上人……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他仰头想了想,眼角叠着皱纹:“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面岂不有趣?”晏小真雀跃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晏星寒哼了一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

如果你能得他三人指点,真可说受益不浅。”

晏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怎么都没有住址呢?”晏星寒微微一笑:“你只把帖子交给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为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住处是不轻易让人知道的。”

晏小真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爹!那位苏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说要再请一个,怎么不请呢?到时候客人都来了,谁招待他们呢?”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找一个人……可是一时却也不容易找到!”晏小真杏目微转,道:“最好找一个学问好一点的……”晏星寒皱了皱眉:“那就更难了,等一会儿我到城里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给我说过有这么一个人……”晏小真秀眉微颦,极想推荐一个人,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她脸色微微一红,到底大着胆子说道:“爹,倒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晏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着他可怜是不是?”晏小真点了点头。

晏星寒以手摸着下颔,银眉微皱,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险恶了!孩子,这个小子的根底,我们毫不知道,这种人怎可贸然往家里请呢?”晏小真笑了笑:“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个读书人,怎会是……”天马行空晏星寒一耸眉尖:“你怎会知道他是个念书的人呢?”晏小真不禁粉面一红,讪讪道:“看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么?要不他头上戴什么方巾呀!”晏星寒哈哈一笑,叹息了一声:“既然你们都为他说情,就把他唤进来吧!”晏小真不禁芳心一喜,可是她却不敢把这种喜悦之情露在表面上,她笑道:“只怕他还走不动呢!”晏星寒昨夜探查之后,对那个书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内心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想了想:“你叫雪雁通知高升他们,把那个人抬进来,放在堂屋里,我有话要问他!”小真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晏星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转,紧紧地互握着双手,他开始用否定的心,把这不着边际的怀疑打消了一个干净。

他默默地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铜冠叟的死……至今仍盘留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起来,他都会深深地叹息。

“如果那时候,依着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话,把那个孩子也结束了,那么现在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唉!裘海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啊!”他脑子里这么不停地想着,对于往事有着不可谅解的后悔……雪雁走出了走廊,远远地请安道:“老先生,那个路上的年轻人,已经抬在堂屋里了。”

“老先生”是他关照家里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他最怕听老爷这两个字,他觉得老爷这两个字太迂腐了。

其实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总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实万物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接近“老”这个字,多少总会带点消极颓唐的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直向前厅而去。

堂屋里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语乱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进来,立时雅雀无声了,晏老爷子咳了一声道:“那个人呢?”高升用手指了一下:“在那里!”晏星寒走进房内,挥了一下手:“你们都下去!”高升等鞠了一个躬,都退了下去。

晏星寒这才看见太师椅上,半躺半坐着那个雪地里的少年,他那苍白的脸色,确实显示他是曾经过一番生命挣扎的。

那书生看见晏星寒走进来,张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你姓什么?”书生轻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谭名啸。”

晏星寒哼了一声,点了点头:“不是姓罗吧?”书生内心一惊,可是却装作发怔道:“小可是姓谭,言西早的谭……”晏星寒又哼了一声,他打量着谭啸道:“你的亲人呢?”“老善人……他们不幸已作古了……”书生说着,目眶之内蕴含着泪水。

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问道:“那么抚养你成人的又是谁呢?”“是小可一个远门的族伯!”“你的祖父呢?”谭啸流泪道:“他早就死了……”“怎么死的?”“是死在仇人手里的……”“嗯?什么……”晏星寒大吃了一惊,可是谭啸却接下去道:“那是为了家乡的一块水田。

先祖父本有旱田百亩,水田五十七亩,后来乡里来了一个恶霸,此人觊觎先祖父那五十七亩水田,百般设计霸占不成……”晏星寒听得直皱眉,真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谭啸抽搐了一下:“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惨!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个奴才逼死的……”说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泪。

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觉得很不是味儿,他问道:“四个奴才……你祖父是为四个人逼死的?”谭啸点点头,咬牙切齿地道:“一点不错,那是四个宰狗的……”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认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两回事时,不禁呵呵笑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大笑,又马上闭上了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谭啸,你今年多大了?念过书没有?”谭啸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进过学,永乐庚子年进省并曾中过举人!”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当时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学历,就该继续求进步,以期名列官门才是,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这一问,那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篇理由,反而听得晏老爷子连连点头,不胜同情之至。

最后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里吧!我绝对不屈待你。”

谭啸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才说到此,晏星寒挥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是读书人,老夫绝不能错待你。

舍下正好少一个帐房先生,如果阁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谭啸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怕作不好,岂不有负老先生一番抬爱?”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气!客气!阁下举人老爷,老夫真是请还请不到呢!”谭啸忽然站起身来:“既如此,东翁在上,请受晚生一拜!”晏星寒方自摆手,谁知那谭啸方一弯腰,却由不住口中“啊哟”一声,跌坐在地。

老善人吃了一惊,忙上前道:“谭相公怎么啦?”不想那一边的小丫鬟雪雁,却扑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冻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晏老回头愠道:“不可无礼!”雪雁脸一红,仍低着头在笑,她不时地瞧着谭啸,心中乐不可支,暗忖道:“这一来这小子可抖了……”谭啸在地上挣扎欲起,一面含愧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晚生正是受寒太深……无可奈何,这见面礼只好免了,尚乞东翁不要见责才好。”

晏星寒哈哈一笑:“老夫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以后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下吧!难得你是个读书的相公,以后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时常麻烦你呢!”谭啸正色道:“晚生既受东翁知遇,救性命于陌路,又蒙礼待,本应为府上份劳,这细微小事,又何足挂齿。

东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现在交下即可。”

晏星寒对这书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笑得目成一线,连连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老弟台,你现在还有病,老夫微知医术,这就为你看脉开方,不出三天,定可见愈。

老弟!你好好养息吧!一切事情,我们以后谈。”

他说着双手把谭啸扶了起来,只觉得这书生身上冷得厉害;而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皱了一下眉:“老弟!你坐好了,张开口我看看。”

谭啸只好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视着他的脸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来,并无受寒之状……”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谭啸脉门上按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脉道跳动得很不规则,快快慢慢,也是有违常理。

他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道:“没有别的大病,受了些风寒,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开方子……”他说着回头对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谭相公,到偏院的静室中去……需要什么,只管问太太支去!”雪雁答应着,晏星寒回头笑向谭啸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招呼一声!”谭啸忙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想欠身行礼的姿态,只是好像腰痛,弯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礼。

等晏星寒走了后,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性!”谭啸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

唉!你们老爷,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干恩万谢地拜托我为你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在老爷面前,又假客气,干推万谢……要是他真不客气,不是糟了吗?”说着斜着眼看着他,谭啸叹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子曰……”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谭啸心内暗笑道:“我可抓着你这丫头的毛病了,以后你没事给我噜嗦,我就给你来这一套。”

想着走着,再看自己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诉自己说:“你已经走进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门了,你要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想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几步。

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谭啸一怔,腿一软,又马上不行了,他道:“勉强走两三步还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劲了!”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房。

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观。

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谭啸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洁。

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谭啸躺在**,长长地吁了一声。

雪雁扑哧一笑:“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我去给你弄火去!”谭啸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了。

那拥被在床的谭啸,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把这情形细细地告诉晏小姐,小真十分高兴。

谭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纹银五十两,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晏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

本来这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谭啸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

争执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晏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

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下,伪处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谭啸,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

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说明,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精细地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晏老善人过目。

晏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

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佣八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十八人。

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谭啸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谭相公的指示。

谭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谭相公,是老爷的心腹,谁不敬畏三分?在以后的半月之内,谭啸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晏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谭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了一幅丹青。

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晏夫人楚枫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晏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谭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晏小真,在谭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

谭相公画美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晏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瞧!谭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

晏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妈!我也要这种鞋,你给我做……”天真之态,溢于言表。

可是晏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谭相公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

等到画完成了,晏老爷子特地备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晏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伯这甘肃一带,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谭相公,却是滴酒不沾。

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请东翁自用!”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谭啸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晏氏母女的同情。

尤其是晏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爸!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谭啸一瞟,可是谭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谭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谭啸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因……请东翁原谅!”老善人与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惊。

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谭啸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相公,人死不能复生。

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

依老夫看来,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谭啸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谭啸淡然一笑:“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东翁万乞海涵!”这一霎时,晏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谭啸欣然首肯:“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晏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谭啸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菜过五味,俏红线楚枫娘频频含笑道:“谭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迁就?”谭啸欠身道:“夫人请说!”楚枫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谭啸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晏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

谭啸是豪爽个性,可是对晏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晏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谭相公肯不肯教我呢?”谭啸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谭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晏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谭相公才这么说呢!”谭啸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楚枫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谭啸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愧收……”楚枫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

说起来,谭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谭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一霎时,谭啸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

他望着桌子微微发着呆,晏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谭大哥,你吃饭呀!”谭啸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笑道:“哦,我已吃饱了……”晏氏夫妇冷眼旁观。

觉得这位谭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