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利歌尔从来不喜欢出席任何晚宴。

在他还是名不副实的王子的时候,他不能公开在任何宴会上露面,当然他母亲也不能,似乎里昂七世与他的母亲之间有什么协议,或者至少他们一致认为公开此事会令皇室蒙羞。

大多数的情况下,史德利歌尔都是躲在银辉城堡的走廊上,在廊柱间的阴影中注视着楼下那些富丽堂皇的宴会装饰、还有穿着奢靡浮华的贵族们。在恍惚间,他觉得那儿不过是一个名与利的漩涡,它不断将追求名利的蠢蛋们卷进去,又将他们中的失败者甩出来。有的人被人们追捧着、簇拥着,脸上挂着虚伪的受宠若惊的笑容;有的人则郁郁寡欢的站在角落,努力掩饰着脸上的落寞。

诗人听着那儿的声音,觉得愈发孤独,也愈发害怕楼下的世界。他觉得那儿虚伪而遥远,他觉得阴影中真实而安全。这么说也许有些酸溜溜的,但诗人绝对不喜欢晚宴,尤其是贵族之间的晚宴。

离开银辉城堡之后,他被银辉城的盗贼公会吸纳为成员,经过一番训练,他成了一名出类拔萃的吟游诗人,虽然公会想要派他去一些宴会演奏,但他都想办法蒙混了过去,最终一个宴会都没有参加过,一方面他不想抛头露面,惹起毫无必要的关注;另一方面,他一直对此深有抵触。

但此时此刻,当史德利歌尔穿着黑色丝绸的礼服,挽着特斯汀的手走进晚会现场的时候,他几乎被这繁华而虚幻的景象迷住了。天空成了黑色的天幕,若影若现的月亮和群星点缀其中,在天幕之下,在花园的树木之间,点起了无数蜡烛,以及用魔法制造的五颜六色的光球。它们发出的光芒恰到好处,既让人清楚的看到黑夜中的一切,又衬托出黑夜中迷人的美。

人们见到他俩走进花园,眼中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诗人听见几位妇女们小声说:“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就是特斯汀大人身边那位?”

“也许是某个行省领主的儿子,或者是某个主教的侄子,我听说特斯汀大人收到了好几封求婚信,每一封都来自赫赫有名的人。”

“他看起来英俊极了,如果谁家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儿,我们早就得到消息啦。谁会这么残忍的将这位出色的男孩儿隐藏至今,这不仅惨无人道,而且简直看不起我们!”

“总有那些孤僻而不知礼节的怪人,我听说瓦尔维特勋爵就从来不让他的女儿出席任何晚宴。”

“那是因为他的女儿是位丑八怪!而眼前的男孩儿漂亮的让人发疯!”

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议论,发言者有男有女,说出的话都大同小异。他们不知道诗人的听觉异于常人,能够远远的听见他们的对话,因而他们所说的一切大部分都是真实的,真实的恭维,真实的赞叹,这让诗人高兴起来,他感觉一直被自己排斥的贵族晚宴,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堪。

特斯汀紧紧挽着他的手,觉得诗人身体有些僵硬,她脸上带着安慰的笑容,小声对他说:“放轻松,我的爱人,他们都被你迷住啦。”

诗人已经习惯了她这么叫,正如我们不厌其烦强调的那样,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虽然诗人的意志力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强韧,但连他也无法抵御眼前美貌姑娘真诚的甜言蜜语,也无法抵御突如其来的爱情和赞美声,在某个短暂的时刻,当他感受着纷至沓来的不真实的快乐时,他为自己的未来而迷茫,他一度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出现了动摇,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留在这儿,与特斯汀长相厮守。

一位穿着棕色礼服的老贵族,手挽着一位衣服奢靡、身材发福的中年妇人来到他们面前,他们向诗人与特斯汀问好,诗人辨认出他的族徽属于玫瑰山脉的克里米森家族,那是一朵红色的滴血玫瑰。

果然听特斯汀说:“克里米森爵士,您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

诗人用所能想象的最大礼节回应了对方的问候,他与老爵士握手致意,同时谦恭的弯腰鞠躬,他显得有些生硬,但很轻易的得到了对方的谅解,毕竟谁都有青涩生疏的时候嘛。

老爵士问:“我老糊涂啦,认不出您的这位男伴是什么人啦。怎么没有佩戴任何族徽?”他的女伴插话说:“他看起来英俊极了。”爵士点点头,继续问:“我能够有幸得知这位年轻人的姓名吗?”

特斯汀自然充当了引荐的角色,她说:“他叫史德利歌尔,我并不知道他的家族,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冒险家,也是一位音乐方面的天才,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老爵士和他的女伴显然对这样的回答有些吃惊,甚至有些失望,他们的表情变化转瞬即逝,但他们之后道别的声音则显得有些不自然。

诗人忍不住露出了苦笑,特斯汀怕他受到伤害,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低声说:“这帮老混蛋,简直愚蠢透顶!”

诗人此时可以体会到兰斯·穆图尔克当年的顾虑,任何一位一无所有的人,一旦来到这炫耀浮夸的竞技场中,都会被巨大的落差震晕了头,甚至有可能因此而被击垮。这不仅仅是因为自身受到了侮辱,更是因为令自己的女伴蒙羞。

接连有好几对贵族走到他们跟前发问,又不约而同的做出了一致的反应:惊讶而失望的走开,到人群中窃窃私语,不时朝他俩投以质疑的目光。

当这件事发生了十次之后,特斯汀火冒三丈,她用力拉了一把史德利歌尔,走到花园的中央,用银勺子敲着银质酒杯,发出刺耳的鸣响,这让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俩身上。

特斯汀大声说:“作为此地的主人,我很荣幸,能够在今晚邀请到这么多尊贵的客人。这样的舞会在明天还将继续,我希望依旧能够见到这么多令人高兴的客人。但就在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大伙儿公布。”

她停顿了片刻,等待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这才带着满意的微笑,将诗人拉到自己身边,朗声说:“相信你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知道,我身旁的这位年轻人叫做是史德利歌尔,他是一位冒险家、音乐家以及诗人,他在一周之前征服了毒龙巢穴,就是那个被所有冒险家所畏惧的地方。他只有两位同伴,却从毒龙巢穴中完好无损的返回,那条令人闻所未闻的巨龙就是他们此次远征的战利品。”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对他们而言,这并非是如何了不起的成就,大部分人对冒险不感兴趣,认为那是野蛮人和下等人才会干的傻事。

特斯汀举起酒杯,将其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她当众与诗人热吻,这让诗人不知所措,而周围的观众对此面面相觑,随着她完成这一惊人的举动,她转过头,神采奕奕的对人们宣布:“他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夫!欢迎大伙儿来到我们的订婚宴!”

众人一片哗然,在这极富冲击力的宣言影响之下,诗人的心怦怦直跳,他紧靠着特斯汀,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充满着狂野的气息,她光彩照人,仿佛女武神般令人折服,而周围那些虚伪而卑微的客人在一瞬间变得面目模糊,他们是谁,身份如何,是否富有,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它掩盖在重重议论之中,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但诗人抬起头,带着惊讶而惶恐的目光环顾众人。这声音的主人显然躲藏在人群中,以至于自己无法将他找出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人不可能会来到这儿,如果他真的要来,也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走了上来,他的长袍上绣着展翅之龙,似乎是特斯汀的某个老亲戚,他喘着粗气说:“这是亵渎!离经叛道!不知廉耻!这个人显然是个骗子,一无所有的平民,社会底层的残渣,如果你嫁给他,特斯汀家族就算毁了!”

特斯汀怒冲冲的瞪视他说:“管住你的嘴,彼得罗爷爷!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孙女嫁给马夫的儿子!”

她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另一阵轩然大波,大部分是抗议和嘲讽,还有一些假仁假义的怜悯。吵闹愈演愈烈,很快就成了滔天巨浪,那些觊觎特斯汀家族威势的显赫的人们纷纷出言劝阻,脸上的表情就仿佛他们自己要嫁给一个穷小子一样。

诗人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仿佛他已经成为了荒诞喜剧中的人物,他是一个无能的,所波逐流的小人物,而他身边的女孩儿却变成了反抗世界的英雄。

那个令诗人紧张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一次那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异常响亮,其中施展了魅言法术,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发笑者身上。

一个穿着金黄色斗篷的人走出人群,他环顾四周,似乎在等待人们关注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认为时机成熟,于是他掀起斗篷,露出本来面目,这让周围的贵族们集体屏住了呼吸,而史德利歌尔的心咯噔一跳,发现他的噩梦骤然间变成了事实。

那人是格利尔·格莱德,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格利尔王国的王储,诗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银辉城的地牢中,至今已经隔了五年,他比当时发福了不少,这让诗人觉得他更加令人厌恶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发出尖叫,他们一股脑涌上来想要与他握手,格莱德挥手制止了人群,高声说:“安静!我有话要说。”于是人潮瞬间静止,仿佛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

他走到史德利歌尔身边,亲切的拍拍诗人的肩膀,诗人下意识的想要躲闪,但他硬生生忍住,勉强接受了格莱德虚假的礼节。

特斯汀平静的对格莱德说:“如果你要前来,你至少应该通知我一声,格莱德殿下。”

格莱德微笑着向她致歉,但他很快将目光对准了史德利歌尔,他说:“诸位!请原谅我突兀的现身,我本来不想露面,但显然你们对这位年轻人非常不友善,而我恰巧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他和我曾经有过几次愉快的接触。”

他等待了一会儿,让自己发言的回音在人群中扩散,直到他确认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对此显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继续说:“他是一位私生子,一个妓`女和犯罪者的儿子!”

诗人毫不在意的承受了他的侮辱,因为他意识到格莱德所说的只不过是事实,他没必要为此生气,就像他不会记恨他曾经用酷刑折磨过自己一样。

但周围响起了两声怒吼,一个声音是特斯汀发出的,而另一个声音来自于赛维安,老爵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大踏步走过人群,打算把王储与诗人分开。

但格莱德退后一步,亲热的搂住诗人,用热切的声音大声宣布:“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我的弟弟,父王所生下的血脉,也是卡尔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宣言搞迷糊了,随后他发现,周围的人群全都被这惊人的话吓傻了眼,特斯汀捂住嘴巴,眼中充满着那以置信的神色,但惊喜的光芒在她眼中闪烁——不管是什么样的姑娘,当得知自己的心上人是一位王子的时候,没有人不会为此而欣喜。

格莱德继续说:“所以,我代表我的父王,我的两位妹妹以及我本人,我代表银辉城所有对亚山与王室忠心耿耿的人,对特斯汀小姐与格利尔·史德的婚事表示由衷的祝贺!”

然后他带头鼓起掌来。

随着格莱德令人吃惊的现身,并且表现出令人生疑的亲切态度,周围的贵族们也开始用力鼓掌,原先零落的掌声渐渐汇成了响彻天际的交响乐。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猝不及防,他轻声问:“你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格莱德的声音显得阴阳怪气,其中透出浓浓的阴谋的味道,让诗人捉摸不透,他回答说:“卡尔老师早就料到了一切,弟弟。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都将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