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辉城处在温暖而多雨的气候中,冬季时间短暂,大雪罕见,通常两三年才会碰上一次降雪的天气,但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雪如同无尽的鹅毛一般从天上降下。

整个银辉城堡似乎受到降雪的影响,无论孩子还是成人,无论身份高低,全都兴冲冲的跑到花园中,他们大呼小叫,全都被雪迷住了魂,这和所有人见到稀罕事物的模样是一样的。

史德却对雪天不感兴趣。这并不是他特立独行,非要表现得与别人不同,从而引起别人的注目。恰恰相反,他虽然天赋出众,拥有无人知晓的秘诀,可他却因为没人能理解自己而觉得孤独,无论是在宫廷乐师当中,还是在吟游诗人面前,他虽然表现得乖觉和讨人喜欢,但他其实并没有像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听觉上的奥秘。

虽然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可他其实在刻意的疏远所有人,上天在赋予了他奇妙的才能之后,也同时将他的童心与开朗取走了。即使在他快乐的欢笑的时侯,他心中的欢愉其实也相当有限。

因此他一个人独自在皇宫中闲逛,由于守卫都开了小差,纷纷跑到院子里赏雪,因此原本戒备森严的宫殿里一下子变得开放而随意,小史德可以去一些他不常去的地方,而这些地方以往总有人把他撵走。

他路过了一扇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大门,整个大门使用坚硬的向阳杉树制成的,表面被染成了银色,而门框却是火焰般的红色,门把手则是天蓝色的,这三种颜色相当显眼,搭配在一块儿十分俗气,有一种刻意为之的炫耀。

他对视觉上的冲击一贯不感兴趣,但他却听见门里面有一种奇妙的声音,那就像是闻所未闻的生物在呢喃,或是空气中充斥着神秘元素的声响。

他推开门,见到一个穿着银白色长袍,长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尖尖长长的耳朵,脸型消瘦而英俊的男子(之后他得知这是一位精灵),他头顶上飘着三个灿烂的光球(此刻的颜色是银色的,但史德以后获悉,这些光球会变换颜色),正趴在一整套专业而精密的仪器前,那玻璃仪器中的**正在翻滚沸腾,无数新奇的声音就蕴含在冒出的空气中。

他显然已经见到史德走了进来,但他却似乎没空管他,只是专注的进行着他的实验。

他不停往那个玻璃仪器中添加着研磨成粉末的东西,在那些粉末彻底融入**之后,他通过观察颜色,记录下几行字,随后将**倒入一旁的废水池,继续进行研究。

史德注意到每种材料在溶化沸腾之后,都包含着数个不同的声音,他于是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费心的挑战,开始如同抽丝剥茧般的将这些声音的细丝从乱麻中一根根挑出来:

那个贴着“亚麻黄叶”的瓶子中的粉末,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冬天火炉燃烧的声音,不过其中并没有柴火爆裂的杂音,还有些类似花草生长时所产生的悉悉索索的怪声。

而那个叫“芦荟叶”的粉末呢?它则散发出阳光照射在玻璃窗上时发出的轻微的声响,也有些当人们精神振奋时话语中带有的兴奋的颤音。

不同的粉末溶化时发出的声音既有相同,又有差异,史德注意到那个精灵会将某两种发出相同声音的粉末融合在一块儿,形成一种全新的**,然后他郑重的将这种**贴上标签,放在一旁的架子上,随后详细的记录下试验的过程和结果。

事后,史德听精灵说——他是通过**颜色的变化以及散发出的味道来判断其中的成分的,当他得知两种药材中具备相同的成分的时候,他就能通过蒸馏瓶和引流管,加入一些催化剂,将这些药材的这种成分完全提炼出来,形成纯粹的药水。

在那个冬季的下午,史德完全被这一奇妙而繁复的过程所迷住了:种种粉末在高温下声音的变化,以及通过提炼而产生更加纯粹的声音,这都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一过程甚至比乐器所能发出的声音更加奇妙,也更令人着迷。

直到后来史德开始学习魔法,他才知道他所听到的声音其实是药材中所具备的元素之力,在炼金术的历史上,还从没有人完全通过声音来辨别药材中的元素成分。这方法不为人所知,可对史德来说,却反而比传统的视觉和嗅觉(甚至是味觉)更加有效,因为他的听觉实在是太神奇了,恐怕就连诸神都要羡慕他这双体察入微的耳朵。

那个精灵忙活了一阵儿,似乎遇到了难题,他拿起一旁的书本对照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奇怪,根据记载——拉托斯草的球茎应该具有御寒的成分,与火灵蕈混合在一块儿,可以得到一种御寒药水。但我照着这种混合方式却没有任何效果。”

史德往拉托斯草与火灵蕈的瓶子望了一眼,他记得这两种粉末,一个发出闪电劈啪作响的声音以及面包发酵时的声音;另一个发出火焰温柔燃烧的声音以及晚餐发馊时的声音(这些声音对寻常人来说是丝毫察觉不到的),两者没有共通之处。

但在一旁的那个标着托拉恩斯草的瓶子,那里面的粉末却可以发出与火灵蕈相似的声音,于是他忍不住指着托拉恩斯草说:“也许你应该试试这瓶粉末,长着尖耳朵的先生。”

精灵瞧了那药材一眼,怀疑的说:“托拉恩斯草在沸腾时并没有显出任何火元素的迹象。”

“但我敢确定,它有这种效果。”

精灵犹豫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说:“好吧,为什么不试试呢?“

于是他将瓶子用水洗净,倒入了纯净水,手指一挥,这水立即沸腾起来,就好像被火烧了很久一样,他将托拉恩斯草与火灵蕈的粉末各挑了一勺倒入蒸馏瓶,随后拧上瓶盖,静静的瞧着瓶中发生的反应。

两种粉末很快就在沸水中消失了,然后它们相安无事的结合在一块儿,在蒸馏瓶中的两种颜色中忽然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精灵慎重的拧开一旁的开关,通过引流管,一股发着微光的红色药水流入了另一个容器中,史德清晰的听到了纯净的火元素的声音,因此他知道——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

精灵拿起那本书(书名叫《不为人知的秘药学——炼金术进阶指南》),又仔仔细细的凝视了半天,他说:”写这本书的人是个骗子,要不是他已经进了棺材,我真想将他揪出来砍头!“

随后他望着史德,带着惊讶的表情问:”你今年几岁?机灵的孩子?“

史德发呆似的盯着他,过了半天,他才说:”你明明知道我几岁,为什么还要问我?“

精灵笑了起来,他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精灵开始用诚实的声音对他说:”好吧,我知道你叫史德,今年六岁。我本来想和你多聊几句的,小滑头,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说废话呢?“

不知为何,史德忽然觉得自己和这精灵好像非常熟,就好像他们是同一类人一样,因此他决定向他公开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他说:”你的声音,我可以通过你的声音判断出你有没有说谎。“

精灵惊讶的语气丝毫没有伪装,他问:”声音?你是指我的语气吗?我以为活到我这把年纪,对人类的通用语以及其发音的研究已经算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了呢。”

“不是语气,是声音。当人们说谎话时,他们的声音中发出振动,和说实话时的振动完全不一样。”

精灵并不是一个容易轻信的人,所以他决定再试探史德一番。他平静心情,让自己脑中如止水一般宁定,他指着窗外的一位活泼的黑发女孩儿说:“这位女孩儿名叫蕾娜,她是布莱思顿亲王的女儿。你认识她吗?”

史德忽然笑了,他说:”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说的话。“

”好吧,她其实是马夫的女儿,我们的大王子已经和她上过床了。“

”这倒不假,可是上床是什么意思?“

精灵露出了几乎难以看穿的讽刺的笑容,在许多年以后,这个笑容被史德利歌尔完美的学了过来,而当时,精灵说:“我不必具备你神奇的本领,就能知道你在说谎,史德。你在原来住的地方想必已经见怪不怪啦。”

史德懊恼的说:“我在那个地方见过许多事情,但我真不知道上床是什么意思。”

精灵毫不掩饰的说:“就是男人和女人脱光了衣服,在**做出剧烈而疯狂的运动!”

史德“哦”了一声,说:“原来你是指这件事,他们在上床时可高兴了,发出的声音充满着自豪。”

精灵哈哈大笑,朝史德鞠了一躬,说:“请原谅我今天在你面前展现出了笨拙而虚伪的一面,史德王子。你必须理解对于一位活了将近一千四百年的精灵来说,重新学习炼金术是多么一件令人头疼的事;而如果让我从初次见面就对一个孩子开诚布公,这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困难许多。”

史德丝毫不责怪他,事实上他认为卡尔已经比至今为止他遇到过的所有人都要亲切。因为他虽然几乎被所有人所喜爱,但这些喜爱中却掺杂着令人不安的情绪,当史德长到十岁的时候,他终于了解到,这些情绪正是嫉妒和利用,而这些人当中甚至包括着自己的母亲。

而卡尔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谎话,就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会被史德拆穿一样,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史德具备了一些超越凡人的才能一样。而且,卡尔对他的喜爱是发自真心的,一点儿都不带有那些负面的情绪,这让史德在卡尔身边产生了归属感和安全感,就像是胆小的孩子面对自己的父亲时依恋而崇敬的感情。

卡尔问:“你在哪儿学会读书写字的呢?史德?”

“吟游诗人们教我念诗唱歌,我断断续续学了一年,这可比乐器难学多啦。”

卡尔朝着自己的书房望了一眼,似乎在估算着自己的精力一样,过了片刻,他用一种坚毅而诚恳的声音说:“你知道吗?史德。也许你会是一个不错的学生,而我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