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城郊东边,离了城,未到村,在将近村口山路里头,有一座黄泥土坯房。房子不大,破旧待修,屋项上东一堆稻草西一块毡布勉强遮雨,里面的摆设更是简单破旧得可怜。

苏小培坐在那屋里唯一一张瘸腿椅上,看着木板床|上丢着的半截衣裙,那与来报案伙计手上拿着的衣裙能拼上,这表示他们没有找错地方,确是这里了。

可是这屋子里什么线索都没有。没有打斗挣扎地痕迹,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屋外的小炉里有烧剩的柴灰,看着像是一早做过饭。周围并无人家,离山路也还有段距离。苏小培坐在这里,将屋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官差四下搜寻线索,外头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又跑得稍远些,找了村民询问,终于问到了些消息。

这屋只住着一个姑娘,姓李,母亲早亡,父亲是个猎户,靠着狩猎为生,脾气非常不好,所以与村子里处不来,又没有钱银,便在村外头山边上自己弄了个土屋子。半年前这李猎户在山中被野狼咬死了,独留小姑娘一人。这姑娘个性随她爹,不好处,也不愿回村里,对村里人好意的接济也不给个好脸,久而久之,大家伙儿自己也不往前凑了。只偶尔有村里的大娘会来看望姑娘,给她送点吃食或是旧衣裳。但也真的只是偶尔而已,若是这姑娘十天八日不见人的,大概也不会有人知晓。

冉非泽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苏小培站在屋后,对着那山发愣。有官差与他打了招呼,白玉郎也过来将事情与他说了:“现在不好说那姑娘是自己进山里打猎了还是真被人劫走了。村里来看望过她的大娘说,她时常自己进山里挖野菜猎些小动物啥的,一去几天也是常事。没人瞧见她被劫走,屋里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再有,她狩猎的弓箭等物,屋里也找不到了。因着她与大家走得不近,那身被截断的衣裙是否是她的,也说不好。”

冉非泽点了点,朝苏小培走去。白玉郎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只这事指明要大姐来审,定是有些古怪的。”

“我知道了。”冉非泽停了脚步,“让我与她单独呆会吧。”

白玉郎张嘴还想说啥,终是点了点头,退开了

冉非泽走到苏小培身边,陪着她看了会山,说道:“老六都告诉我了,你莫慌,未必是杜成明,那姑娘也未必有事,许是吓唬人的,你曾在这城中破了不少案,按说也立了不少仇家……”

他话未说完,却见苏小培摇头。

冉非泽闭了嘴,等她说。苏小培把目光从山的方向转向他,小声道:“来报案的人,姓史名瑞,在我的家乡,史瑞的意思是第三。头两回,一和二都是在尸首上放了字条,我们离了武镇,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这人,最是不爱这种感觉。所以这第三回,他换了个法子,将游戏弄得更复杂,于他而言,更刺激有趣了。”

“史瑞?”

“有人拿了刀逼|迫着让他来官府报案,他甚至不认识这李家姑娘,他也不知这处是否真有这样的屋子,全是按着那人的指示相报。只因他的名字是第三,只有我知道是第三的意思。案子指明要由我来破,五日后找不到人,便得收尸。”

“那还有五日。”

“没有了。”苏小培摇头:“不会有五日,那姑娘此刻已经死了。五日,不过是他戏耍我们的时间。”

冉非泽沉默一会,道:“我与江掌门他们都说好了,只要那杜成明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当,只要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就有由头悄悄擒了他。”撇开他捕头的麻烦身份不说,先用江湖规矩办他。悄悄擒下,其余再审了再说。

“我们除了发现他与我是同乡外,还能发现什么?”苏小培很清楚这里头的难处,“我们甚至证明不了那些字纸就是他写的。”就算是狠得下心来悄悄暗杀于他,也未必能一击即中,留下后患,杜成明同伙众多,她与冉非泽此后余生怕是都会成为丧家之犬。她走了一了百了,冉非泽却怎么办?而无凭无据枉杀人命,她和冉非泽都不是这样的人,她也确不愿冉非泽这样做。而那些江湖汉子们各有各的利益,此麻烦甚大,若是无凭无据,他们也没法要求各派相助。

“他们也在盯神算门和其他可疑的人物了,百密一疏,那些人绝无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的。再耐心些,小培,再耐心些。”

苏小培没说话,事实上,她的心情很糟糕,她很暴躁,又难过。又一位无辜的姑娘因为她而遇害了,她真想做点什么,真应该做些什么

“小培。”冉非泽忽然又唤她。

苏小培转头看他,听得他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就负责动动脑子,别想太多别的。”

苏小培皱眉头,被冉非泽抬手揉开眉心。她撇开头去,他揽过她的肩。她拨开他的手,他却又揽住,她再拨,他再揽住,然后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她痛得一吸气,他道:“痛了便好,冷静些。”

苏小培不动了。冉非泽摸了摸她的头:“都看完了吗?”

她点头。

“你等我一等。”冉非泽把她留在原处,自己进了屋子认真看了一圈,之后出来在周围又看了一圈,问了白玉郎关于案子的祥情,然后他过去领了苏小培回家,临走交代白玉郎:“晚一些我再送她回府衙。”

苏小培没拒绝,乖乖跟他走了,她知道他有话想单独与她说。

回到了居处,她也冷静了下来。“他给了我五日,他必是想看到我们为了寻那姑娘手足无措有心无力的样子,时限便是压力,况且还要承担一条人命的结果,这确是太恶心了些。”

“你确信那姑娘必是死了?”

“对,杜成明不会留下意外,留活口徒增麻烦而已。他这样的人格,没有愧疚心,毫无良善可言,他给的指示必是布好了局把人杀了,然后等我们忙乱五日后把尸体亮出来,抹掉我们的颜面,杀尽我们的威风。”

“所以这姑娘的生死对他而言已不存在悬念,他要的是你挣扎痛苦的那个过程,以及等着给你最后一击。”

“对。”

“那么说来五日后他有可能会出现?”

“对。就算明着不出现与会暗地里看着。”苏小培咬食指关节,“他下手的目标是精心挑选过的,那个姑娘,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居处与众人相隔甚远,是那种死在屋里可能也得很多天之后才会有人发现的类型。这样一来,没有线索,没有头绪。”

“不是还有一个来报案的,那个叫第三的

。”

“史瑞。”苏小培点头,“他吓坏了,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那你便让他记些事。”

“此话怎讲?”苏小培一时没明白。

“杜成明想让你陷入这事里,他要的是你领着府衙里各人徒劳挣扎,对吧?”

“对。精神折磨,他要的是这个。”

“可我们很快破案了,抓|住了凶嫌。这样一来,他的计划便是失败了。这报案的指明找你,找府衙的女师爷,你回来才几日,上工才几日,外人根本不清楚府衙里的女师爷回来了,这事刘响必是涉及其中。再者,可还记得老六说过见到刘响烧过的信灰吗?杜成明给过他指示,但刘响成日在府衙里,这外头行|事必不是他所为,神算门在此处有分院,还有其他暗桩,总之他们必是各行其事。史瑞这个名字不常见,杜成明为了布一个巧局,每一个细节都要顾虑到,所以他定是让神算门找一个如此姓名的人,然后再判断这人是否能用,那受害的姑娘,也必是挑选出来的。他们要寻人,必不会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未留下,我们反过来从这些人身上找。还有没有叫其他名唤史瑞的,近期有没有人打听寻找这姓名的,有没有人找孤身无助的小姑娘的,也许会以善心相助之名,或是其它的。总之,这事也不是没法查。但最简单的,还是教那个报案的史瑞记起胁迫他的人来。”

“也许那人会蒙面,只判断声音的话,胜算太小了,不可靠。”

“我们给他一个人选。”

“谁?”

“罗平。”

苏小培顿时明白了。冉非泽让白家人一直看守着罗平,甚至还悄悄带他来到了宁安城安排他借着吃酒听壁音的方式,辩一辩当初是谁教他用恐惧和诱哄控制人质心理的,可惜罗平听过了包括刘响在内的好些官差的声音也未能确认。苏小培觉得时间太久,罗平这人并非有加入组织做大事的念头,他是不可能记得是谁了。但冉非泽一直留着他,他说日后必会有用的。如今,便是要用上了吗?

“史瑞这个名字,你不说,谁又会知道有何深意

。罗平当年是被你擒住的,他对你怀恨在心,他喜对小姑娘下手,又欲报复挑衅于你,死牢大火,他侥幸逃过一劫,隐姓埋名跑到宁安城来,捺不住恶习难改,欲再度犯案,却听说宁安城里的女师爷便是当初将他投入大牢害他被判死刑的仇家,他心里恨难休,于是便犯下了此案。”

苏小培眼睛一亮,“抓|住了凶手,我们自然就不会再焦虑,而是严审罗平让他交出人质,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关注的目标发生了变化,杜成明的计划面临失败,刘响自然担不起。为了让我们继续追查下去,他必须证明这案子确与罗平无关,那样便容易露马脚抖出线索。”

“他若没办法在自保的情况下想出妙计证明罗平是无辜,便只有将他放走一途。杀是不能杀了,若罗平一死,此案更是会了结,就算那姑娘尸首出现,也会被说成是罗平所为,死无对证,杜成明精心安排之计完败,必不会干休。刘响担不起,他会想法将罗平放走,再引你继续追查罗平追查此案。这般他才能顺利完成他的计划。”

“他会想借这个案子将我杀害,再伪装成意外?”

“这是眼跟前最好的机会。”

苏小培想了想,确是如此。这件案无论如何对刘响都是相当重要的,一来是杜成明的指示,二来他也有私心。“他们不会默默看着我着急,定是还有些事。”她再想了想,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此事确该如此办。”

冉非泽道:“眼下,你要处置妥当的,是那个来报案的史瑞,他必须指认出罗平来。”

苏小培点头:“交给我吧。”

苏小培与冉非泽赶回了府衙,出去巡查的众捕快已经都回了来,正让师爷记细案。那个史瑞由着府尹大人已经审了一轮,未审出任何结果,因为史瑞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他确是无辜的,他除了那吓人的刀子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府尹也派了捕快去史瑞干活的那茶楼问过了,史瑞确是茶楼的伙计,在那处干活有三年了,因着他是家中长子,平素大家都唤他史大。他为人不算坏,就是有些爱占小|便宜,胆子也小,茶楼里的人听说了此事,都道不信史大能做出这等事来。

府尹审了小半日,也没问出什么来,便让人先将史大关了起来,容后再审。

苏小培将所有情况细细打听了清楚,与府尹大人道让她来审,从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嘴里问出话来,可是她的本事

。府尹自然同意。便将史大提了出来,锁在审屋里,让苏小培去见。

苏小培去了,先不说话,只看他半晌。史大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将头低下。这时苏小培突然开口:“不敢看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害怕,一种是心虚。我是个姑娘家,不打不骂你,还未开口,有何可怕,所以你定是心虚了。我们去了那屋子,那里头的姑娘确是被劫了。”

史大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摇头道:“我不心虚,我未做坏事,何来心虚。我来报案,是被人逼|迫的。我没见过那什么屋子,也不认得那姑娘,我未曾做恶事。”

“每一个犯了案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行了恶事。”苏小培慢慢悠悠的道。

“我,我与大人都说了,我去后巷拿杂物,有个人突然在我背后出现,他拿了个锋利的匕首,直指我的咽喉,他说要我来报案,内容便是依着他所说的,我若是不听从,便杀了我。我不敢不从,立时便来了,我这一路,还觉得他在背后盯着我。”

“他是何模样?”

“不晓得。没看到。”

“穿的什么衣裳?”

“我只注意那匕首了,还有那件粗布花裙,那是半截的,明显是被人划破的。”

“那人有多高?”

“我不知道。”

“你与他说话多久?”

“没,没多久。便是他嘱咐我要做什么,然后让我重复了两遍,先头我说错了地方,他让我再说两遍,全对了,便喝令我速去,他说他会一直盯着我,若是做得不好,便杀了我。”史大想到仍在后怕,“我,我便速速来了。”

苏小培点点头,“所以,你们二人前前后后交谈定是不下十句。这十句的工夫,你只知道他拿着匕首拿着衣裙,却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不知道他是何模样,何地的口音?”

“他,他,也许他穿着披风掩了身形,也许他蒙着面,我瞧不清呢

。”史大突然想到了,赶紧说。

“这会他又穿着披风蒙着面了?”苏小培冷笑,“你道他在你身后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尾随你监视着让你报案,他穿着披风蒙着面,是怕这满大街的人不瞧着见他古怪对他起疑吗?”

史大转着眼睛,确是如此,可他确是不清楚那人的打扮模样,他抱着头,差点又哭了。“可是事实确是如此,我未曾说谎。”

“有一类人,自己犯了案,然后自己装成证人跑来报案,装得无辜,企图避逃罪责。”

“不是我,不是我所为。我确是被人逼|迫来的,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屋子,我也不知道哪里是不是有姑娘。”

“谁信你呢?谁会相信,你与人相谈十余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苏小培淡淡一句,便将史大打崩溃了。“真不是我所为,真不是我。我就该拼着一死也不要来的,可他真会杀我的,他真会。”

“史大,你叫史大对吧?”苏小培轻轻敲敲桌子,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我想与你说个故事,有一群人,很认真地观看一场争斗,他们关注争斗的两人的动作和他们的奔跑,这时候有一只很显眼的巨大的猴子跑到了场中间,但很快走掉了。最后大家一问,有约近五成的人没有看到那只巨大的猴子。”

史大张大了嘴,有些愣,不是在说他是犯案的疑凶吗,怎么扯到猴子去了?

“那五成的人,眼睛没坏,脑子正常,但就是没看到那猴子,按理这么大的猴子跑进来,怎么可能看不到?但他们未曾说谎,确实没看到。史大,这样的状况,称之为无意视盲。这个你一定未曾听说过,很少人知道,像我这般有本事的方可知。这说的是当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其它就他看来不重要的事有可能就会忽略掉,虽然那些事非常明显,显而易见,但他就是看不到。你说,这个是不是就是你的状况?”

史大听得愣愣的,似乎听懂了,但又有些绕,但他本能地点头,而后很用力的点头。“对,对,我便是如此的,那刀太可怕,我得看着它,我怕它刺过来,就是如此,我才没见着那人的样貌的。”

苏小培点头:“只是这样的事,只有我会相信。我还能让别人也相信。我是来帮助你的,史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