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晚上。

我以为是晚上,因为眼前有蒙蒙的光亮,但是看不清楚,仿佛是傍晚,大地即将落入夜幕前的最后一瞬。那一瞬有点光,如果是在城市里,这点光伴着的,必然是已经点亮的街灯和霓虹。

但病房里仿佛却没有开灯,蒙蒙的光亮里,我身边有簇动的人影。

“醒了,小小醒了。”

我第一个听见的,是唐笛灵激动的声音。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没枉费我从小到大这么疼她。我爸妈都是不擅于口头表达感情的人,他们都没有出声。

我就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我的手腕,这只手稍微有点粗糙,肯定是我爸,我打着吊针,大约是吊针水有点凉,他就帮我抚着被吊针打得有点冰的手腕。有人在帮我掖被子,那个熟悉的感觉,不用想,就知道是我妈。

好像又有人走了过来,我能看见病床前多了一个黑憧憧的人影。

“醒了?”是我外公的声音。

我说不出话,但我肯定是做了某种回应的,随后我又闭上了眼睛。

再醒过来已是几小时以后,病房里很黑,估计已是深夜,我嗓子里有点痒,想咳一下,但感觉头很痛,麻药这时候已经全退了,最后还是压抑地咳了一下。立刻就听见我妈的声音,“想咳嗽?轻一点……慢一点……”

她帮我抚着胸口,我轻轻咳了两声。咳完感觉我妈拿着一根棉签在帮我擦嘴唇,棉签是湿的。

“张嘴,要是渴你就抿一抿。”我妈对我说。

我就抿了点嘴唇上的水,润了润干燥的口腔。

这个时候,我已经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很黑,很微弱的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停了一会儿,我问我妈:“妈,现在几点了?”

“晚上一点多。”

说着话,我妈又拿棉签给我擦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除了头疼,没那里不舒服。

“那继续睡,别说话了。”

我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意识更清楚了。只是睁开眼睛,我眼前还是蒙蒙的光亮。床边依然有人影晃来晃去,我不确定是晚上还是白天,可能我睡了一夜,天亮了,但还没亮透。

“小小。”我爸发现我醒了过来。

“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没力气。

“爸爸在。”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天还没亮吗?”我问我爸。

我等了很长时间,没等到回答。我能看见我床边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坐着的应该是我妈,站在床边俯身看着我的是正在和我说话的老爸。

但他们俩都没做声,我心知有异,又问了一次,“爸,是不是天还没亮?”

我依然没等到回答。

我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切除得很干净,后来的核磁共振也证实了这一点。脑瘤很容易复发,切除的干净也就意味着以后复发的可能性会非常小。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但悲剧的是,我的视力受到了影响。

我能看见光亮,蒙蒙的白色,走动的人影,仅此而已。

我的眼前是个模糊的世界。

我一直怕我的毕业论写不完,所以我提前准备,但看来还是写不完了。

医生说通过治疗有些人的视力是可以恢复一些的,他说条件允许的话,可以用一些比较好的视神经营养药物,或者考虑干细胞移植,将来再结合高压氧舱恢复治疗,慢慢来的话,也许视力可以恢复几成。

现在我就相当于一个瞎子。这个结果并不让人太意外,一早我就知道,只是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奇迹毕竟是奇迹,那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但至少我的病算是治好了,我也恢复得很快,一星期之后,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再等两天,就能出院了。

唐笛灵来看我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哭了。

我说:“我都没哭,你哭个毛啊。”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以后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屁话。”我说,“当然是你陪我去了。”

然后我让她帮我看手机信息。她说:“小小,你有十七个未接电话。”我没做声,她又说,“都是一个号码打来的。”

她一下就猜到了,“……是不是你男朋友打来的?”

我说:“你帮我给他回信息,就说,长提话费太贵了,以后让他别打了,有事给我发信息,我看得见。”

唐笛灵好像没动,我说:“你给我发了没?”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

我说:“你哭个毛啊,等我眼睛好了,看我不抽你。”

她说:“那你快点好啊,我等你抽我。”

我说:“你还怕等不到么?”

她连忙澄清,“不是啊……”

我说:“那你哭个毛。”

“我就是难过啊。”唐笛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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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然后我就把她赶走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影响我的心情。

唐笛灵走了,我就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的时间有点长,因为我感觉到手上的吊针被拔掉了,我爸还对我说,他回家去给我做饭,让我继续睡。

我就一直睡着。

最后我是被胳膊上的一些动静弄醒了,仿佛有人的头贴在了我的胳膊上,动作很轻,但我还是被弄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过去,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人发觉我醒了过来,放开了我的胳膊,似乎在看着我。

我应该是在和这个人对视。

“小小。”他终于叫了我一声。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坐了起来。动作有点大,我脑袋还晕了一下,但我的两只手,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你他妈的,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把你爸妈、你妹、还有我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脸一出来就到这里来见我。你个王八蛋,我长这么大,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蠢,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是吧?你干嘛出来,你在里面蹲着好了,你个王八蛋,谁让你出来的……”

一边骂,我一边打,唐人杰没躲,劈头盖脸就被我打了几下,有两下还打在了他的脸上,我听得啪啪两声,我不解气,继续挥手,他大约怕我太激动,终于出手抓住了我正在挥舞的胳膊。

“别乱动了,当心你的伤口。”他说。

我挣脱他的一只手,又给了他一下,这下好像打在了他的鼻子上,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随后就听见同病房的病友在惊呼:“流鼻血了。”这个病友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妹子了,是后来进来的一个年纪比我大不少的女人。

我喘着气,坐在病**,看见唐人杰的影子在动,同病房的病友好像在给他递纸巾,在对他说:“赶紧塞住。”唐人杰还在道谢,说没事,然后就站了起来,应该是去卫生间了。

我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那个大姐肯定是把唐人杰当成我男朋友了,还在劝我,“别再打了,打两下就行了,他都没动,随你在打,你消消气,刚动完手术,这样发火,发脾气不好。”

我还是喘气,恨不得再踹他几脚。

唐人杰从卫生间出来以后,没敢靠我太近,就站在我病床的床尾那里,我还是坐在**,那个大姐还在劝架,让我别发火了。就这样我们相持了一会儿,我爸就来了。

一见唐人杰,我爸就惊讶地咦了一声,“人杰,你跑这来了,你爸刚才告诉我,说你出来了,还说一下就不知道你跑哪去了,你啥时候跑来的?”

“叔,我刚来。”

“咦,你身上哪来的血?”我爸在问。

“一点鼻血,叔,没事。”

我爸走过来,把保温桶搁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就对唐人杰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你爸妈正在找你,看一下小小就行了,你回去吧。”

唐人杰过了一下才说,“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叔,你把你电话借我用一下。”

模模糊糊的,我看见我爸把电话掏给了他,他拿着电话就出去了。我爸打开了保温杯,病房里立刻飘出一股饭菜的香味,刚刚劝架的大姐就和我爸聊天,“你又送来几个菜?”

我爸呵呵笑,“三菜一汤。”

“你真心疼你闺女。”大姐夸我爸。

“就这一个啊,不疼她疼谁。”我爸说着,已经把饭菜和钢勺递到了我手里。

那个大姐还在感叹,“唉,现在都一个,要是出点毛病,真是要了爹娘老子的命了。”

“是啊。”我爸也在叹气。又问我要不要先喝一口汤,我说好,他就端起盛汤的保温杯,喂我喝了一口。那个大姐又在啧啧称奇,说:“瞧这个爸爸当的,真是没话说。”

我抱着碗吃饭,模模糊糊的,看见唐人杰又回来了,他把手机还给了我爸,就在挺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爸又劝他回家,他说:“我再坐一会儿。”

我搁下饭勺,说:“你滚。”

他不吭气。我爸说我,“你怎么说话的?”

那个大姐又笑起来,“还在发火。”

我没有细问唐人杰他是怎么出来的,我只是知道袁琳确实进去了,然后唐叔叔花了不少钱。公安机关调查取证了一个多月,才把他放了出来。

三天以后,我就出院了。医生让我加强体质,多锻炼。三个星期以后,我已经开始每天坚持跑步。一开始是我爸每天陪我一起跑,后来有一天变成了唐人杰,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一早来到楼下的时候,他就总是在我家楼下等着我。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受到一张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上也没有署名。唐笛灵拿着我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是谁寄来的明信片?连个名字也不写。”

过了一下她又说:“哦,我知道了。”

但她又说:“现在还有人这么老土么?”

我爸给我买了个普通放大镜,后来唐笛灵又在淘宝给我买了个可以放大三十倍的,我拿着这个放大镜可以看到明信片上的一些东西。

徐横舟画的东西都很简单,一张长椅,一个独自竖立的欧式街灯,或者是一棵阳

光下的小树。有一次他画了一艘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旁边题了很小的一行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认出来,那行字写的是:“碧海孤舟,以后都和你在一起。”

我再看的时候,那片寂静的海面上忽然像是有水波在荡漾。过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了过来,那是我的一滴眼泪掉在了上面。我已经瞎得看不见自己的眼泪,却还在拿放大镜搜那艘船上是不是有两个人。

徐老师的画都太空灵了,这么空灵的画上,他怎么能配这么肉麻的一行字。

我拿着那张明信片,啼笑皆非,又哭又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爱笑爱娱乐爱生活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1-2508:4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