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婷冷哼一声,道:“亏你号称卓狂生,却如此孤陋寡闻!那是格天社二十八宿中的青龙七宿!青龙七宿中的‘血手太岁’孙列早死,还剩下六人。那长头发的老怪叫‘长须太岁’骆裳,还有那瘦猴袁七是‘飞天太岁’,螃蟹般的何四是‘入地太岁’,那壮汉和旁的人叫什么都记不住啦。噢,那书生叫常百草,也会使毒,绰号叫做什么‘百毒太岁’,哼哼,这会儿见了我的毒针,还不是束手无策!”

“你倒知道的不少。”卓南雁呵呵一笑,想到在五通庙底装神弄鬼却被林逸烟顺手宰杀的孙列,不由摇头苦笑,“原来这帮家伙全是孙列的同道!哼,他们此来,必是奉了赵祥鹤那厮的密令。”完颜婷道:“料来如此,赵祥鹤的臭事你全知道。你若不死,赵祥鹤又怎能甘心?”

卓南雁道:“咱们苦撑下去也不是良策,婷儿,你手下的那些龙须何时出马?”完颜婷却垂下头来,低声道:“我独自一个儿来的…”卓南雁心中一动,笑道:“我倒忘了问,好婷儿怎么恰好在我危急之时赶来的?”

“恰好便碰上了吧!”完颜婷笑了笑,笑声中颇有几分落寞。卓南雁道:“那也没有这般巧的道理。”瞧她玉靥红晕,卓南雁忽然明白过来,道,“婷儿,你…你这些日子莫非一直跟着我们?”

“你当自己是菩萨神仙吗?人家偏要来跟着你?”完颜婷的声音蓦地高了起来,话语中颇有些不耐烦,咬了咬樱唇,才道,“近来我本要再去临安转转,你一出衢州,龙须便给我传了讯息。我…我本想暗中赶来,远远瞧你一眼便走,哪知却见到了萧长青。这厮鬼鬼祟祟地缀着你们,显然是不怀好意。我放心不下,这才跟了你们两日…”

她心性直爽,有什么话便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卓南雁的心却怦然一动,霎时胸中热流翻滚,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道,“原来…原来好婷儿怕我有难,竟一直暗中相护!”

完颜婷被他握住手,芳心内先是一甜,但随即却涌起一股难言的空旷寂寥,道:“什么暗中相护,我…我只是要亲手擒住那姓萧的。”说罢也觉难以自圆其说,一把捧开了他的手,嗔道,“你再这么动手动脚,我便给你一梭!”

卓南雁笑道:“这银梭乃是织女所用,嗯,你是织女,我便是牛郎…”完颜婷见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倒拿他无可奈何,横睨他一眼,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卓南雁见她神色落寞,心头也觉有些感伤:“我跟婷儿,毕竟再也不能如在燕京时一般欢笑胡闹了。”

这时洞外人影晃动,原来百毒太岁常百草已遣人将袁七、何四和那壮汉抬来。长须太岁骆裳给三个兄弟推拿多时,仍是破不了卓南雁的独门点穴手法,恼怒之下,便不住地叫骂。

完颜婷却浑若未闻,手托香腮,眼望着洞外怅然出神。当日瑞莲舟会激战,余孤天受伤不轻,急于觅地疗伤,又兼龙蛇变大败亏输,只得跟刀霸先回燕京向完颜亮复命。完颜婷自不能跟他同回燕京,便留在江南操控龙须。她手握龙涎丹的解藥“龙肝”,一群龙须全对她俯首帖耳。众龙须三教九流皆有,几个富庶客商都给她腾出了僻静雅致的别墅供她居住,她在扬州、临安等地均有藏身的幽僻院落。

完颜亮曾派仆散腾和萧抱珍同来江南,追寻完颜婷下落。但仆散腾生性刚硬,对自己暗助完颜亮扳倒完颜亨,已心生愧疚,以自己堂堂武林宗师之尊去追查一个遗孤弱女,更觉得是平生污点。而萧抱珍却是另一番心思,他将两个娇媚女徒献给完颜亮取宠,使得太阴教的声势后来居上。若是大金第一美女完颜婷被送入皇宫与自己的女弟子争宠,那可得不偿失。

天刀门主和太阴教主都对追查完颜婷之事不大上心,又有余孤天一手遮掩,众龙须随护周全,完颜婷倒是平安无事。

她一边深居简出,潜心修炼毒功,一边遣人不住侦察宋金动向。近来报仇的事已渐渐有了眉目,“我是完颜亨的女儿,这个杀父大仇,定要我自己亲手报了!”这亲手报仇的念头在心底盘桓多时,愈发顽固起来。久历风霜坎坷,她的肝肠变得刚强坚忍,有时候完颜婷也深觉诧异,觉得自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只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却依旧如故!在手刃仇敌的念头日渐坚固的同时,再见卓南雁的念头也难以抑止得多了起来。她常常恼恨自己旧情难断,但恼恨归恼恨,对自己发完脾气之后,绵绵情丝照旧缠绕心头。

那一日,她忽自龙须口中得知了卓南雁的行踪,竟变得心乱如麻:“我一定要见他,手刃完颜亮那昏君之前,我定要最后见他一面!”终于独自悄然赶来…

“你…”完颜婷终于转过头,痴痴地望着他,道,“当真要进京,给那…林霜月求藥?”

卓南雁一愕,暗道:“你怎知道我入京的缘由?”随即释然,“婷儿那两日暗中相护,想必已听到了我跟丹颜说过的话。嘿,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些事又何必瞒她?”当下点头道,“不错!”

完颜婷的眼波一阵摇荡,道:“可你眼下武功全失,若是那宋朝太子求不来紫金芝,你又有何法子?”

“那也要去!”卓南雁昂头望着洞外深邃的沧冥,道:“便是搭上自己这条性命,我也须求来那紫金芝!我、我绝不能看着小月儿这样…”他的嘴唇抖了抖,终究没有说出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死去”两字。

完颜婷听了他“那也要去”四字,登时变色蹙眉,但听他说到后来,声音中竟略带哽咽,一张坚毅的脸上满是痛楚之色,她的芳心内却又生出一阵略带酸楚的怜爱,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沉了沉,才幽幽地道:“你待她真好。若是换了我,必然不会这般。”

卓南雁见她雪颈低垂,楚楚可怜,胸膛中霎时热了起来,道:“若是你有什么凶险,我也是一样豁了性命去救你。”

完颜婷的娇躯簌地一颤,雪白的玉齿紧咬樱唇,沉默了片晌,才缓缓地道:“很好…”她柔柔地叹了口气,却将后面的那句话用力咽入心底,“雁哥哥,我今儿来见你,本就是咱们的最后一面…”她默然凝视着他,明亮的美眸在岩洞中盈盈闪动,却再没有言语。

忽然间洞外西首的天际腾起一道红焰,缤纷散开。守在洞外的长须太岁骆裳长声欢呼,百毒太岁常百草忙也点燃了一枚火箭,旋即蹿起一道红灿灿的光焰。

“他们来了援兵。”完颜婷蹙起秀眉,“只是,咱们的毒针却快用完啦…”卓南雁暗自叫苦,想让她独自逃生,但料来必会遭到完颜婷的一通奚落,彷徨无计间忽想起怀中的天罡轮,忙取了出来,仔细端详。

完颜婷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卓南雁道:“这天罡轮委实是天地间的奇物,适才我两次内力突生,料来与它有关。”但敲敲打打,琢磨多时,轮内却再无内力迸出。

耳听得洞外啸声鼓荡,似有数名高手正自远处驰来,骆裳和那书生不住撮口长啸,指示方位。卓南雁心底更增慌乱,暗道:“连师尊和修老都参悟不透这天罡轮,我一时三刻又哪里揣摩得出其中奥妙?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婷儿跟我一起束手待毙。”他蓦地拂袖而起,道:“我出去诱敌,将他们骗到近前,你发射毒针制敌,只需擒住那长须太岁,便有转机。”

“不成,我决不让你前去涉险!”完颜婷摇头道,“再说,毒针只剩下两根,还是莫要轻用。”卓南雁见她的眼光粼粼闪动,知她不愿自己出去冒险,暗道:“若是她能突围出去报讯,倒是个好法子,但这傻丫头倔劲儿上来,只怕死也不肯走。”正待寻个借口,劝说完颜婷独自逃生时,忽见洞外已驰来了十几道人影,立在篝火旁,齐声喝骂。

卓南雁见来者都没穿格天社的铁卫装束,全披着簇新的锦袍,料来秦桧死后,“格天社”这名字便被高宗赵构下令勾除,众铁卫也被裁减不少,但精干强手却全随赵祥鹤进了皇城禁宫,摇身一变成了禁宫侍卫。

青龙七宿在当年的格天社中颇有威名,向为赵祥鹤的心腹,但这回六宿齐出,却擒不下一个重病初愈的卓南雁,长须太岁骆裳深感脸上无光。眼见援兵越来越多,骆裳心中既感振奋,又觉惭愧,振声怒啸,便要跟百毒太岁常百草再行强攻。

忽听得林子里响起一声大笑:“你姥姥的,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天底下的野猪野狼都成精了吗?”

“是莫愁!”卓南雁双目一亮,忽然间觉得这句“你姥姥的”竟是如此亲切,凝目瞧去,果然见林中有一人缓步踱出,身材肥胖,折扇轻摇,可不正是莫愁。完颜婷也喜道:“这莫大胖子是你死党,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卓南雁点头笑道:“莫大少胆子不大,背后若无强援,决不敢如此口出狂言。”

骆裳果然勃然大怒,喝道:“兀那胖子,竟敢在我青龙七宿跟前胡言乱语,活得不耐烦了吗?快些报上名来领死!”莫愁哈哈笑道:“你姥姥的,六七条小蛇也敢张狂。本大少乃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莲舟会上力挫天下群豪夺得舟会状元、丐帮第一少年高手莫愁是也!”

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名号,果然震得骆裳几人一凛。常百草倒见过莫愁,在骆裳耳边低语几声。骆裳面色微变,暗道:“这胖子孤身一人倒也无妨,只怕他丐帮倾巢而出。”扬眉喝道:“莫公子当真要踹这浑水?”

莫愁笑道:“怎地是浑水?大雁子是本大少的朋友,你们跟他为难,自然便是跟我为难!”说话间挺着肚子来到篝火跟前,折扇一合,倏地拍在骆裳额头,“识相的,便快些滚吧!”

骆裳猝不及防,脑袋上响亮无比地挨了一扇,心底震惊非小:“这厮名头响亮,果然武功精强,若非他手下留情,我脑袋早已开了花!”却不知莫愁这一扇苦练多年,看似凌厉,实则全无力道,若再加上几分力道,便没有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功效。

常百草等人本待一拥而上,但见骆裳给莫愁随手一扇拍中,均是心下惴惴。正在这当口。忽听林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大笑:“老骆,一个莫大胖子便将你吓住了不成?”笑声并不如何高亢,却沉雄浑厚,在老树危峦间回荡不休。

卓南雁心底登时一沉:“想不到吴山鹤鸣赵祥鹤这老儿竟亲自赶来了!”凝目瞧去,只见深林如墨,却不见赵祥鹤的身影。骆裳等人都已听出了赵祥鹤的笑声,登时胆气大壮。

忽然人影晃动,篝火前又多了一道矮胖的身影,正是赵祥鹤的得意弟子“万峰独秀”万秀峰。骆裳等人一见万秀峰现身,忙拱手上前,低声禀报今夜的变故。

“比谁嗓门大吗?”莫愁照旧一副嬉皮笑脸的德性,蓦地扯开嗓子大笑。只是笑声虽响,却因内力不足,绝无赵祥鹤的浑厚。莫愁却毫不气馁,奋力狂笑。

完颜婷在洞内见他脸红脖子粗地死命大笑,也不禁“咯咯”笑道:“你这朋友,可当真有趣。”卓南雁也呵呵苦笑,心底却暗自揪心:“鹤老儿亲自督阵,莫愁便带来了小桔子,也是远非其敌!”

莫愁狂笑了一阵,大觉过瘾,喝道:“罗老,您老人家还不快快出手,将老鹤儿和他一群鹤子鹤孙抓个人赃并获,到太子那里去说个清楚!”

林子东侧忽地响起一道沉冷的哼声:“莫愁,休得聒噪!”正是狮堂雪冷罗雪亭的喝声。跟着又听莫复疆那粗豪的笑声响起:“罗老当真神机妙算,老鹤儿跟他的虾兵蟹将自京师一动,你便算出了**不离十。”

“原来罗堂主竟和丐帮帮主莫复疆一起赶到了,”卓南雁喜得双眉一扬,“怪不得莫愁有恃无恐。”

林子西首响起赵祥鹤沙哑的笑声:“罗老,兄弟千算万算,总是差你一着!”不论何时,这位号称“江南第一手”的宗师对敌对友,总是谈笑风生。罗雪亭的笑声跟着响起:“棋差一着,不过暂失先机!只要你不一意孤行,也未必满盘皆输!”

“多谢罗老点化!”赵祥鹤大笑道,“兄弟也不是顽石脑袋,只不过要跟南雁老弟叙叙旧情而已,既然罗老见怪,兄弟便见好就收。”笑声倏忽远去,瞬息间又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罗老,可否移驾同饮两杯,消此永夜?”

罗雪亭笑道:“赵大人的酒,每次都别有深意,万万不可错过!”莫复疆冷笑道:“哼哼,你只请罗老,不请我驼子!莫驼子偏偏要凑这热闹。”三道笑声搅在一起,瞬间远去。

三大高手倏来倏去,虽未露面,却已搅得风生水起。万秀峰、骆裳等人尽皆胆寒。忽听林中响起几声呼喝,却是唐晚菊和丐帮长老醉罗汉无惧并肩而出,二人身后还跟着数十名丐帮弟子。

莫愁大笑道:“万兄,咱们称兄道弟一场,何必偏要撕破脸皮!你那师尊已然下令见好就收,你还不就坡下驴?”万秀峰脸色发僵,情知今日再难占得便宜,仰头打个哈哈:“旁人的面子不给,莫大少的,却定要买账。”扫了一眼兀自呻吟的使蛛网的黑衣汉子,叹道,“既是唐门毒物,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且先回京,再行施救!”

一场风波终于消弭无形,卓南雁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完颜婷却道:“丐帮的一群臭叫花来啦。我不要见他们!”卓南雁知她恼怒当日曾被丐帮醉罗汉擒住之事,笑道:“当日是不打不相识,眼下你们化敌为友,正是时候!”

“化敌为友?”完颜婷冷笑道,“你别忘了,我这金国妖女可还掌管着一批专跟你大宋为难的龙须!”她将插在洞口的几根毒针拔起收好,盈盈立起,忽地转过身来,在静夜中向他深深凝视。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忙叫了声“婷儿”,抢上两步,要去握她的柔荑。完颜婷却疾步退开。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站在无边的夜色里的男人距她竟是如此遥远。

“你保重吧!”最后一面了,她却想不起还能再说什么,别过头去,又幽幽地叮了声,“浑小子!”这三字如叹如怨,微带哽咽,说不尽得缠绵悱恻。

卓南雁心中一荡,拼力去抓那露在窈窕裙裳外的雪白玉手。完颜婷却有些仓惶地跃了起来,瞬间便已奔出十余丈外。卓南雁怔怔立着,忽觉心底针扎般得刺痛,无奈地看着那袭孤单的倩影被浓墨般的夜色吞投,忍不住迎着夜风大吼:“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