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红等人跪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身子抖得好似风中飘飞的树叶。

“陛下,是她。”文晓露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让其他人听见。

“扫兴。”楚明锋寒声道。

“你们都是杂役处的宫人?”文晓露娇声问道,语气颇为威严。

“是。”于晓红答道丫。

“为何你们三人打她一人?”文晓露拿捏着后宫妃嫔之首、唯我独尊的架子。

“奴婢……”于晓红双臂、双股发颤,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媲。

“如有隐瞒,本宫绝不轻饶!”文晓露柔声喝问,“速速禀来。”

“杂役处宫人之间的纷争,就让管事的宫人去管。”楚明锋眉宇清寒,“朕不想看见不识好歹的人。”

叶妩知道,他说的“不识好歹的人”就是自己。

文晓露温柔含笑,“那臣妾陪陛下到前面散散心,然后回凤栖殿喝臣妾为陛下炖的枸杞人参甲鱼汤。”

二人往前走,步履一致。他轩昂威武,她依着他,小鸟依人,婀娜多姿,好似一对璧人,羡煞旁人。叶妩低着头,他们经过的时候,扬起一阵冷风,扑在她脸上,蚀骨的冷。

他们没走出多远,她缓缓站起来,于晓红等人也站起身,舒了一口气。

叶妩没有转身看他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帝王的誓言皆不可信,誓言再动听、美好,也是虚假的。一旦触犯了他的底线,他就会弃你如敝履,把你扔在一个险恶重重的境地,让你自生自灭,任你受尽折磨、吃尽苦头,眉头也不皱一下。

没有喜欢上他,是明智的。

她正想前行,忽然,不知是谁用力地推她一把,她趔趄两步,还没站稳,又有人猛力推她,她跌向碧湖,掉入湖中。

“啊……”叶妩尖叫。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于晓红等人扬声大叫。

楚明锋和文晓露没走多远,听闻叫声,转身望来。

她望了望,惊讶道:“陛下,好像是沈二夫人落水了。”

他心中阴郁,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确,只有那三个宫人,妩儿不见了,应该是妩儿落水了。

好端端,她怎么会落水?

“宫人落水,自有人救。”他语声轻淡。

“陛下,不如在这里瞧瞧,看看什么人救沈二夫人。”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依爱妃所言。”楚明锋漠然道。

叶妩熟悉水性,掉入碧湖,只觉得湖水冰寒刺骨,冻得四肢僵硬。她拼命地游着,浮出水面,往岸边游去,忽然,右腿抽筋,僵直了,使不上力……她顿感绝望,往下沉,往下沉,胸口憋闷,四肢冻僵了,绝望灭顶……

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危急关头,他竟冷酷无情至此,无视她的生死。

心间冷彻,落满了冰雪。

一点点痛,一点点怨,一点点恨,心死,灯灭……

————

一人飞奔而来,飞快地跃入碧湖。

楚明锋望见,是沈昭。

沈昭沉入湖底,睁大眼睛寻找,心中向苍天祈祷,妩儿千万不要有事……

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她,他拽着她往上游,把她拖上岸,让她平躺着,大声叫她。

叶妩的棉袍湿透了,脸上、头上布满了水渍,嘴唇发白,面色青白。无论他怎么叫唤,她全无反应,脸和手冰凉冰凉的,如死一般。

于晓红等人站在一边观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附近的宫人都跑过来围观,看看究竟是谁落水,是谁救了落水的人。

楚明锋不由自主地走过来,站在人群外,看见沈昭焦急地叫她、拍她的脸颊,那又惊又急又愁的模样,已经不是寻时从容淡定的沈昭。而躺在地上的叶妩,好似被地府阎罗夺走了魂魄,静静的,死了一般。

一刹那,他懵了,天旋地转似的。

似有一支利箭笔直地刺入他的胸口,剧痛弥漫。

她会不会死?

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就这么死了……

假若她死了,他怎么办?

文晓露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的陛下,他的目光凝落在不知死活的叶妩身上,面色冷沉。可是,她看见了他眼底的疼惜、痛楚,妒火中烧。

她无法不恨,叶妩凭什么得到陛下的眷顾?不就是那惊世骇俗、勾人心魄的***之舞勾了陛下的魂?叶妩是妖女、狐狸精,根本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沈昭越来越着急,她一动不动,气息若有若无,再这样下去,必定无法回魂。他大喝一声,命令围观的人散开,将她扛在肩头,让她的小腹压在他的肩上,头朝下。接着,他小跑着,故意一震一震的,如此,她体内的积水便能倒流出来。

楚明锋知道他这怪异的举动的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叶妩的口中流出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沈昭把她放下来,见她双目微睁,欣喜地笑了,叫了两声。

她知道楚明锋不会救自己,可是,到底还是期望他救自己……原来,他真的是铁石心肠,明明就在前面,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救自己的人,是沈昭。

见他满面忧色,她冰寒的心房流入一股温暖的清泉。

“我抱你回去。”沈昭抱起她,看见张姑姑匆匆赶来,吩咐道,“劳烦姑姑派个人去太医院请徐太医,便说是我请他来。”

“好好好,我去请徐太医。”张姑姑赶忙去了。

于晓红等人从头至尾看着他救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知道惹了大麻烦。

楚明锋望着他疾奔而去,掩了焦虑之色,心中怅然。

文晓露轻柔低唤:“陛下。”

他回神,恢复了先前冷沉的神色,“你不是说炖了枸杞人参甲鱼汤吗?回去喝汤吧。”

她的脸上绽开夏花似的灿烂微笑,挽着他前行。

————

小房间多了两个大男人,便显得拥挤、逼仄。

沈昭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袍,擦干了脸和发,站在一边,看徐太医为叶妩把脉,忧虑地问:“妩儿怎样?”

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随手从枕头边取了一条丝帕擦鼻子。沈昭看见,自己那条绸帕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边,心中微微一动。

“湖水冰寒,皇贵妃受寒了,身上有些热度。”徐太医把过脉,察看她左耳的伤势,“左耳不能沾水,如今病情反复,还需十日才能痊愈。”

“劳烦徐大人。”她感激道。

“假若今晚没有高热,便无大碍。”他的语气颇为沉重,“如若不然,便是不妙。”

“那如何是好?”沈昭眉宇深凝。

“旧伤未愈,又添新病,皇贵妃体虚气弱,哪能吃得消?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咯。”徐太医摇头道,“稍后我让人送药来。”

沈昭扶她躺好,掖紧被角,问道:“徐大人今夜可当值?”

徐太医回道:“不当值。”

沈昭道:“万一妩儿病情加重,如何是好?我找谁去?”

徐太医笑嘻嘻道:“如若名闻天下的右相求我这个无名太医,我可以考虑。”

沈昭一愣,随即屈身作揖,“还请徐大人今夜留在宫中,改日沈某定当重谢。”

徐太医呵呵地笑,答应今晚留在太医院,以备不时之需。

沈昭送走了徐太医便回来,坐在床沿,手指轻触她的额头、鬓角,抚顺她的鬓发,举止轻柔,带着无穷无尽的温柔与怜惜。

“我没事,如果大人有要事在身,就去办事吧。”

见他如此神色、如此举动,叶妩感受得到,他不似以往藏得深,对自己的情意显山露水。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心思?之前,他数次拒绝她,如今又为什么不再克制?

他轻柔地笑,“等你服药后,我再走。”

四肢发热,额角有些疼,她忍着不适,问道:“大人怎么会在御花园?”

“我去杂役处看你,张姑姑说你在御花园打扫。”沈昭惊心地问,“我看见那三个宫人故意推你,你才掉入碧湖。她们为什么推你?”

“这个房间是于晓红住的,我霸占了她的房间,她自然恨我。”叶妩说了她们三人欺负自己的经过。

“陛下竟然这般狠心。”他不可思议地说道,忽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所幸我对陛下无情,否则,身心受创的便是我了。”即便如此,她已经身心交瘁,接连受伤,伤痕累累,心痛得麻木了。她莞尔冷笑,“自古帝王皆薄幸,帝王不能爱;倘若爱了,受伤的只有自己。”

“妩儿,你之前说过……”他难以启齿,鼓了无数次的勇气,才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那次在书房,你说了那番痛彻心扉的话,我刻骨铭心,铭记心中。倘若你的心意没有变,我愿设法带你离开牢笼。从此,你我远离红尘,觅一处清静之地,与清风相依相伴,与明月相携一世,清茶淡酒,竹屋桃林,花圃修竹,儿女绕膝,执手一生。”

“那你夫人呢?”叶妩脱口而出,立即后悔了。

“你放心,只有你我二人。”沈昭怅然道,“吟霜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阻。我与她夫妻多年,只有亲人般的情义,却无男女之情。我会妥善安置她。”

她错愕,他对沈夫人当真没有丝毫感情?

可是,她与他之间,早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伤了心,死了心,那份由贺峰转嫁到他身上的情意,早已随着他一次次的拒绝消磨了。

她应该怎么对他说?

见她面色怔忪,沈昭瞧得出,她对自己不似以前了。

失去的,也许永远失去了。

他温柔道:“你先睡会儿,御药房的人送来汤药,我叫你。”

叶妩乖乖地闭眼,耳畔回响着他刚才那番话。

所幸,他没有逼自己给他答案。

————

这夜,沈昭入宫,塞给张姑姑一锭银子,便封住了她的口。

房门虚掩,他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子,心澜平静。

原本,他想早些进宫的,出门时府中出了点小事,他处理了之后才出来。

叶妩睡得很沉,气息匀缓,面颊泛着粉色,昏红的烛影在她脸上摇曳,可惜无法为她增添一点红润。

他摸她的额头,吃惊不已,担心的事发生了:她额头滚烫,风寒加重了。

他叫了两声,她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大声叫她,轻拍她的脸颊,摇她的身子,坚持叫醒她。

如此高热,这么睡着,必定不行。

终于,她的双眸张开了一丝缝,好似醒了,却很难受,眉心紧蹙。

沈昭去找张姑姑,再给她一锭银子,让她去太医院请徐太医。如此深夜,寒风凛凛,不过,看在银两的份上,张姑姑顶着寒风去了。

叶妩觉得犹如置身火场,全身滚热,手心脚心、体内体外都是火,火烧火燎,烧得她口干舌燥、眉骨酸热,渴望甘霖的浇灌、冰雪的覆盖……眼前好像有一个人,她努力地睁大眼,却还是看不清这张脸……太热了,她费力地踢开棉被,扭着、挣扎着,棉被还是盖在身上……

他见她这般难受,饱受病痛折磨,疼惜地握她的手,恨不得代她承受痛楚。

那清清凉凉的是什么?

叶妩反而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捂着,蹭着……很舒服,很清凉,她想要更多的清凉……

沈昭知道,她病得神智不清才会这样,却又甘之如饴。

只要她好受一点,他愿意做任何事。

过了片刻,他抽回手,想换一只手,可是,她死死地抓着,不松手,轻声喃喃:“不要走……不要走……”

“我不走。”他的回答柔情款款。

“不要走……”她嘟囔着。

“我不走。”他重复道。

沈昭的心中溢满了滚热的情愫,看她半晌,抱起她,将她搂在怀中,用棉被盖着她的身。

迷蒙中,叶妩只觉得依偎着清凉而柔软的墙壁,好舒服,好惬意,身上的灼热好似有所缓解……她哼了几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昏昏沉睡。

他凝视她印染了桃花花瓣的小脸,心弛神荡,心中满满的都是怜惜。

只有这样的时刻,只有她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他才能佳人在怀,才能与她亲近相拥。纵然有人看见了,纵然会因此遭罪,纵然会下地府,他也在所不惜,不放手。

“妩儿,很早以前,你在秦淮河的画舫借酒吻我,那时,你的倩影便留在我心中,再也无法拂去。”沈昭的语声极为低沉,饱含深情。

“说不清,道不明,我总会想起你的一颦一笑,想起你说过的所有话,想起你与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次,你在瑞王府冰窖冻僵了,我带你去别馆,你我一同浸在温汤里……虽然我看见了你的全相,然而,我丝毫没有冒犯你的念头。”他沉的嗓音越发低了,低到了骨子里,“因为,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愿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你是我的二夫人,你可知我多么开心、激动?可是,天意弄人,上苍故意跟我开玩笑,我不能名正言顺地碰你,不能对你流露丝毫的情思。因为,你是陛下看中的猎物,我身为臣子,无法染指,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

“妩儿,你可明白我的心意与苦楚?”他的声音含着无尽的悲怆。

只有在这种清形下,沈昭才会表露心迹,絮絮叨叨地诉说心事。

这一幕,楚明锋尽收眼底。

从叶妩抓着沈昭的手不放,到现在,他看见了所有,也听见了所有。

右掌攥紧,他冷酷的眸光越过细细的门缝,落在那对相拥的男女身上,心中似有辣油滚过,又像有冰雪覆盖,冷热交替,磨人心智。

早已知道,沈昭藏着对妩儿的心思,没想到竟然这般刻骨。

**明锋会发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