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儿,母后年纪大了,病痛缠身,你有孕在身,同住一殿终究不好。我擅自做主,让宫人打扫了凤栖殿,今夜起你便住在这里。”楚明轩含笑解释,“你别多心,我只是为你腹中孩儿着想。”

“谢王爷关怀。”她客气道,“只是我一人住在这里,觉得怪冷清的。”

“不冷清,你看她们是谁?”他望向殿内,颊边笑影溶溶。

她望过去,但见两个着宫婢衣袍的姑娘站在殿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呆了。

阿紫,小月。

她们笑眯眯地走过来,一人拉住她一只手,不约而同地笑,“夫人……”

没想到还能见到她们,叶妩惊喜地笑,“你们还好吗?”

她们一齐点头,笑中含泪,“奴婢很好。”

楚明轩叮嘱道:“往后你们二人近身服侍妩儿,万事当心。”

阿紫和小月异口同声道:“奴婢谨记。”

然后,她们先行退下。

欣喜过后,叶妩思忖,他把她们带进宫,让自己有个伴,不至于觉得孤单,仅仅如此?

“这个惊喜,喜欢吗?”他笑看她,语气一如帝王宠爱妃嫔的口吻媲。

“喜欢。”她真心高兴,语气却冷淡,“王爷有心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住在凤栖殿?”

“住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喜不喜欢。”

楚明轩拉她踏进大殿,握着她的臂膀,深深地凝视她,“虽然皇兄未及册封你,但你怀有皇嗣,自然要住在宫中。你放心,你与腹中孩儿就交给我,我会尽平生之力护你周全。”

叶妩暗自思量,这番话的字面意思是,他会保护自己,没有别的心思。

他语声低沉,“皇兄意外驾崩,我知道你伤心悲痛,但也要顾及腹中孩儿,否则皇兄也不会瞑目。一切有我,你在凤栖殿好好安胎,无人打扰你。”

她淡淡道:“谢王爷悉心安排。”

他轻笑,笑如琉璃那般纯净,毫无半分尘垢。

————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文武重臣齐聚文渊殿,使得宽敞的前庭、大殿变得拥挤不堪。

黑绸白幔依然垂挂,殿宇笼罩着一股肃穆,令人觉得压抑。

然而,无论是朝臣,还是宫人,面上皆有喜色。因为,新帝登基,将迎来全新的气象。

叶妩踏入大殿前庭,但见一片雪白的孝服,蔚为壮观。

楚明轩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为了表示对大行皇帝的敬重,不仅自己着孝服,还让文武重臣穿孝服。

她冷冷一笑,在阿紫的搀扶下,穿过人群,穿过众人的目光,走向大殿。

他站在殿廊下,看见这抹倩影,唇角微微一牵,似有笑意流散。今日,她没有穿孝服,而是穿白衣,自认不是皇兄的妃嫔,他不自觉地开心。

她看见,惨淡的孝服汪洋中,只有他一人孝服里穿了明黄色衮冕,分外亮眼。

即使外罩孝服,九五至尊的身份已然彰显。他英伟轩举,气度卓绝,那种与生俱来的傲岸气质在众人中格外出挑,令人注目。

再清逸洒脱的人,穿上这帝王滚冕,也会流露几分帝王霸气。

然而,他的霸气还是比不上楚明锋,逊色七分。

叶妩从他身边走过,未曾停留,与众妃嫔站在一起。

沈昭站在殿廊另一边,看看她,看看晋王;晋王的目光追随着她,旁若无人,已经引起几个老臣的注意。

时辰已至,他扬声喊道:“吉时至,登基大典开始。”

众臣回神,恭谨而立。

楚明轩行至梓宫前,转过身,面对众臣,脸孔微敛,意气昂扬,目光霸凛。

叶妩冷冷地看他,他变了,有了帝王的生杀予夺,再无以往的洒脱不羁。

沈昭大声高诵冠冕堂皇的颂词,她的目光转向梓宫——陛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

尔后,群臣山呼万岁,行叩拜之礼。

“平身。”楚明轩摆手,衮服的广袂扬开,挥就一世伟业。

她迎上他的目光,他黑眸熠熠,眼梢的笑意若有若无。

————

梓宫前登基大典后,所有人前往朝议金殿——太极殿,楚明轩再次接受群臣叩拜大礼,进行第一次朝议。

今日晚些时候,他颁旨,晓喻六宫。册封晋王妃为贵妃,住清宁殿,册封冷月染为昭仪,其他侍妾、美姬皆无名分,留在晋王府。而大行皇帝的妃嫔,一律不得留在宫中,遣至东郊水月庵带发修行。那四个进宫不久的官家女子,未曾得到宠幸,都回府了。

晋王府佳丽无数,如今一朝登基,后宫妃嫔却比其兄还少,令朝野侧目,宫中渐有流言蜚语。

叶妩以为晋王妃会是皇后,没想到只是贵妃。而冷月染,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也可见楚明轩待她非普通的侍妾可比。

这日酉时,叶妩刚吩咐宫人备膳,却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不必备膳。”

“参见陛下。”众人连忙转身行礼。

她略略屈身,没有出声。

楚明轩大步流星地走来,颇有龙行虎步之态。

她想起,楚明锋也是这般龙行虎步……

他一手托起她,“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尔后,他略略抬手,示意宫人退下,温和道:“稍后御膳房送晚膳过来。”

“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理应与贵妃一同进膳、共度良宵。”叶妩抿唇微笑。

“按说朕应该和皇后共度良宵,不过她又不是皇后。”

“陛下为什么不册封她为皇后?”

他好似云淡风清地说道:“朕刚刚登基,不必急着册后。”

她看着他,他举目四望,看着大殿的摆设。

他已换了明黄色帝王常服,鲜亮的色泽衬得他的肤色更为白皙,鬓角若裁,剑眉如削,俊美如铸,比以往多了几分器宇轩昂。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楚明轩寻思着,“明日朕让人送来一些珍宝,你看着摆放。”

“不必了,我不喜欢太鲜亮、太华美的东西,简简单单的最好。”

“当真不要?”

叶妩摇头,他笑道:“那便依你之意。”静了片刻又道,“若有什么需要,大可跟宫人说。”

她淡淡地笑,“陛下,我不缺什么。”

宫人送来晚膳,六道热菜,两道羹汤,摆满了膳桌。她看着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陛下,其实我没什么胃口。”

楚明轩以宠溺的语气道:“在你面前,我还是我,不是陛下,你不必拘束。我听宫人说你胃口不好,便让御膳房做了这些菜,还亲自陪你用膳,督促你多吃一些。如此,你腹中孩儿就能快快长大。”

她不再多说,每道菜都尝了几口。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借此表现他对她的情意。可是,她不会感动。

“往后每日朕来陪你用晚膳,把你与皇兄的孩儿养得肥肥白白。”他开心地笑,笑得毫无机心。

“那我代孩儿谢谢陛下。”叶妩清然一笑。

“无须客气,一口一个‘陛下’,我都听腻了。你我还像以前那样,随性一些便是。”

“怎么会一样呢?陛下已是九五至尊,不再是醉心风花雪月、洒脱不羁的晋王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楚明轩听出弦外之音,微微一笑,笑得言不由衷。

————

翌日,苍穹铅云千里,天色阴霾,阴风阵阵。

大行皇帝梓宫出殡,从朝阳门抬出去,新帝与群臣送行,众妃嫔披麻戴孝跟在后头哭灵。楚凌天以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的身份随行前往西郊皇陵落葬。

楚明轩没有让叶妩送行,因为她没有名分。

她只能站在长廊上,望着梓宫慢慢前行,慢慢消失……

陛下,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尽快查出真相,为你复仇。

沈昭主持落葬仪式,楚明轩留守宫中。

他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那成为一小点的柔弱女子,裙裾翻飞。

妩儿,大楚江山是我的,你也终将是我的。

刚回到御书房,近身公公冯七禀奏,太后请他去慈宁殿。

来到慈宁殿,楚明轩看见母后坐在大殿,正襟危坐,脸容冷肃。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传儿臣来,是否有要事?”见母后如此神情,他心中有数。

“自然是要事。”对着幼子,她的语气从未这样冷。

“母后请说。”他坐在另一边,不如以往亲近了。

孙太后看着这个幼子,不知如何开口。以往,他和自己最亲密,母子之情深厚,可是,因为叶妩,母子俩淡了、疏远了。她知道,他对自己心存怨气与恨意,可是,她实在无能为力。

她见他装得若无其事,寒心道:“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楚明轩淡淡道:“母后此言何意?”

“轩儿,母后没想到你竟然做出……弑兄夺位、大逆不道之事。”她又伤心又失望,语声交织着气愤与痛苦,“你是母后的儿子,锋儿也是母后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母后知道了?”他微低着头,眸光一斜,冷静而阴沉,“母后如何知道的?”

“哀家抱恙,但并非病得糊涂。哀家想了几日几夜,犹豫了几日,今日才传你来。”

“既然母后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该胡乱指控。”

孙太后捂着心口,沉痛道:“你是哀家生的,哀家如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对叶妩念念不忘,放不下这段情缘,恨锋儿横刀夺爱,便索性弑兄夺位,抢回叶妩。哀家说的对不对?”

楚明轩冷邪地笑,“母后英明。”

泪水滚落,她痛声道:“纵然锋儿横刀夺爱,你也不能痛下杀手……锋儿是你亲兄长,你怎能下此毒手……”

他抬起脸,陡然变色,目眦欲裂,眼白吓人,“妩儿是儿臣的!从一开始就是儿臣的!皇兄横刀夺爱,为何儿臣不能抢回来?皇兄不死,儿臣如何抢回来?只有皇兄死了,儿臣才能拥有大楚江山,才有足够的力量拥有妩儿!”

“你丧心病狂!”见儿子如此神色,她知道,他变了,变成一个魔性十足的人。

“是谁让儿臣丧心病狂?”楚明轩站起身,站在她身前,俯视她,眼中邪戾之气翻涌,“是皇兄!是母后!很早之前,儿臣奏请母后为儿臣与妩儿赐婚,母后有意拖延,因为母后根本不想把妩儿赐给儿臣,因为母后要把妩儿留给皇兄!”

“不是的……”孙太后泪水长流。

“母后偏心!”他语声乖张,几乎咬牙切齿,“母后总是劝儿臣放手,说什么世间不止妩儿一个好女子,母后可知,世间就一个妩儿,儿臣就要她!别的女子再美、再好,儿臣也不想要!”

“妩儿已是锋儿的人,你再惦记也无用……”

“若非母后有意拖延,妩儿早就是儿臣的人!”楚明轩的眸色冰寒无比,“自儿臣外就府邸,母后就偏心皇兄,事事以皇兄为先!母后,儿臣也是你儿子,你如此偏心,儿臣很伤心。”

“你皇兄从小不在哀家身边,长大后才回来;当时你还年幼,哀家全副心思照料你,没有顾及锋儿。这些年,哀家只想补偿他早些年所受的苦……”孙太后悲声解释,没想到他看似洒脱,却将每件事记在心中。

“这么说,儿臣就该让出所有,让皇兄享尽天下美事?”

“不是……”

“这就是偏心的后果!母后怨不得儿臣,儿臣只想要妩儿一人,可是,皇兄绝不放手,那么,儿臣就让他从世上消失!”楚明轩俊眉一掀,犹如利剑出鞘,“儿臣这么做,不是大逆不道,不是弑兄夺位,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江山,美人,皆如此!”

孙太后声音哑了,“你疯了……”

他邪妄道:“十一年来,皇兄杀了那么多人,残暴不仁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并非明君。儿臣会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令大楚国富民强,不受魏国、秦国欺负。母后便在慈宁殿颐养天年,千万不要说三道四,否则,儿臣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扬长而去,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

叶妩站在隐蔽的角落,看着楚明轩成疯成魔地离去,手握成拳,剧烈地颤抖。

是他!真的是他!是他弑兄夺位!

没想到,昔日潇洒倜傥的晋王,竟然变成十恶不赦的魔鬼。

那他那句“妩儿是儿臣的”开始,她听到了后面的话,她的眼中蓄满了灼热的恨。

可是,沈昭观察入微,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一定早已知道,却没有追究,以保右相之位。

一定是这样的。

仇恨,支撑着她回凤栖殿,支撑着她进膳、就寝,因为,只有留着这条命,才能为陛下讨回公道。

次日,早朝后,叶妩吩咐小月去找沈昭,然后前往那处松柏长青的僻静之地。

等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来了。

“气色好一点了。”他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绛红官袍与此处的深碧格格不入。

“大人为什么助纣为虐?”她开门见山地问,咄咄逼人。

“我不太明白……”

“不要装傻,以你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澄心殿那场大火的疑点。”她盯住他,目光冰冷,“弑兄夺位,不知道大人是静观其变,还是推波助澜?”

沈昭虽有错愕,却一闪即逝,“你如何知道的?”

叶妩质问:“你与晋王合谋篡位?”

他自嘲道:“陛下部署已久,布局精妙,纵然我没有与他合谋,也脱不了干系。”

她知道,他所说的“陛下”是晋王,她愤愤道:“你为什么不向陛下通风报信,让陛下有所防备?陛下器重你,与你十一年主仆,你竟然毫无血性,眼睁睁看着陛下被烧死,你还是人吗?”

“是,我不是人!”沈昭眸色沉沉,未曾有过的哀痛。

“天下人绝不会想到,沈昭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叶妩冰寒地讽刺。

照理说,他与楚明锋君臣相处十一年,情谊深厚,而他与晋王的情谊竟然深厚到他宁愿舍弃一直辅助的君王、相帮晋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帮晋王?”

他淡淡一笑,“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她叫他、追他,他疾步离去,好像有意逃避她的追问。

沈昭,你怎能这样?

回到凤栖殿,叶妩心事重重,就连阿紫说陛下在里面也没听见。

乍然看见楚明轩坐在大殿饮茶,她惊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神色,浅浅地笑,“这时候陛下不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怎地来了?”

“奏折随时都能批阅。”他坐在那里,身姿轩然,五分俊逸,三分霸气,二分冷凛,不显喜怒的面色令人捉摸不透。他笑问,“去哪儿了?”

“我见阳光灿烂,便随处走走。”她淡淡莞尔。

“对了,宫人已送来安胎药。”他看向案上那碗汤药,眉宇含笑,“妩儿,趁热喝吧。”

叶妩走过去,端起汤药,一口口地喝。

楚明轩行至她面前,眼神颇有意味,“妩儿,改日我让你娘亲进宫陪陪你,可好?”

她颔首,“谢陛下。”

刚说完,剧痛袭来,那种小腹的坠痛有点熟悉……她屈身捂着小腹,痛得直冒冷汗,“好痛……”

他连忙扶住她,朝外喊道:“来人,传太医!”

“这碗安胎药……有问题……”这是第一直觉,她拽住他的手,腹痛如绞,“陛下……查……”

“夫人,您怎么了?”阿紫扶住她,焦急而担忧。

他抱起她直往寝殿,将她放在床榻上,握住她的手,“莫担心,有我在,孩儿不会有事……”

叶妩黛眉深蹙,忍着那一波接一波的坠痛……

渐渐的,她觉得他忧虑的面孔越来越模糊,他好似在笑……

————

灰雾漫天,四周茫茫,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忽然,叶妩看见楚明锋站在前面,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孩。

那是她的孩子,还未出世,为什么在他手里?

“陛下,这是我们的孩子?”她想看看孩子,他却不让她看。

“你对皇弟投怀送抱,朕抱走孩子。”楚明锋冷酷道。

“不,不行……陛下,把孩子给我……”

他无情地转身,渐行渐远,任凭她怎么叫喊,也叫不回他。

她声嘶力竭地喊:“陛下,不要……不要走……”

**这次妩儿会失去明锋留给她的遗腹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