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元年,元月十五。

飞雪漫天,寒风呼啸。

一个纤弱的素衣女子一步步地走进镇国将军府,步履沉重,满目惊惶。

昔日风光荣耀的镇国将军府,已变成血流满地、尸首横陈的修罗场。

傍晚进城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说萧氏诛九族的消息,震惊得无以复加,立即赶回家。

就在昨夜,她的亲人在刀下惨叫,变成形容恐怖的孤魂野鬼媲。

从他们惨烈的尸首看来,她可以想象得出昨夜萧府的血腥、惨烈,想象得出他们临死之际的惊惧与无助。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抽痛一次。

每看一眼,她的身便撕裂一寸。

惨不忍睹。

五内翻腾,她拼命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捂嘴痛哭。

从前院到后院,从花苑到楼阁,尸横遍地。她辨认着每具尸首,寻找着母亲。

在母亲寝房外,她终于找到母亲的尸首,母亲血污遍体,死不瞑目。

泪雨模糊了双眼,她抱起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她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通*敌卖*国,为什么陛下会轻易地将萧氏定罪,为什么萧氏会有此遭遇……她真的想不通。

听闻,萧氏获罪,铁证如山,陛下下诏,赐萧齐车裂之刑,诛萧氏九族。

父亲忠君爱国,一生纵横沙场,为国杀敌无数,佑护楚国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到头来,却落得个车裂的下场,萧氏也被族灭。

苍天不仁!

她泪流满面。

又下雪了,细雪纷纷扬扬,仿佛是上苍为这人间惨剧凝结的冰泪。

雪花渐大,浓夜变得虚白。

哭着哭着,眼前一黑,她晕倒在地。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榻上,盖着棉被。

是萧府赏景消闲的凝光阁,此处视野极佳,看得见全府景致。

此时此刻,雪幕一帘又一帘,垂挂于浓黑的天地之间。

檐下挂着一盏素骨灯笼,昏黄的光惨淡而寂寥。

楼下尸横遍地的惨况,一览无余。

萧婠婠觉得四肢冰寒、口干舌燥,费力地支起身子,却晕得很,想呕。

天旋地转。

她又靠躺在大枕上,忽然看见右侧站着一人,吓了一跳。

是一个男子。身姿孔武,锦袍如墨,斗篷如夜,背对着她。

他是谁?是他将她抱到凝光阁?

“你是谁?”她心神略定,疑惑地问。

那黑衣人缓缓转身,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表情,诡异森然。

她惊惧地睁眸,再次吓着了,因为,他戴着一张惨白可怖的鬼面具,不同于一般的银面具,骇人得紧。

他为什么会在萧府?他是什么人?

黑衣人缓步走来,一双眸子阴寒骇人。

萧婠婠抓住棉被,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鬼面人坐下来,不发一言。

她的心怦怦直跳。

忽的,他拿开棉被,扣住她的手,撕扯着她的棉袍。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救命……救命啊……”

鬼面人铁了心要凌辱她,她又怎能逃得过?饶是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疯狂地抗拒,也无法令他罢手。不多时,她的身上只剩丝衣蔽体。

他在她身上烙下耻辱的印记,萧婠婠想闪避,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双手被扣着,她只能拼死扭身,却渐感无力。

“救命……放开我……”

无论她说什么,无论她如何反抗,鬼面人的强攻毫不松懈,仿佛未曾听见她的话。

她骤感绝望,拼命地挣扎,手足却越来越无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为什么会这样?鬼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不再挣扎,闭眼,咬舌。可恨的是,就连死,也不能。

鬼面人一只手掐着她的嘴,一只手在她身上摩挲,邪恶的力道令人惧怕。她痛得睁眸,看见他的眼中怒火升腾,看见他眼中冷邪的笑意……

家破人亡的雪夜,尸横遍地的萧府,在尸骨未寒的亲人的“注目”下,萧婠婠真的会被一个阴森可怖的鬼面人凌辱吗?

不!她不信命!

趁鬼面人松手之际,她突然袭击,咬他的手,狠狠地咬,希望能咬下一块肉。

他大怒,扬掌扇她,一下又一下,永不停歇似的,好似打一块软绵绵的破布。

一股腥甜涌出来,剧烈的痛淹没了她,她越来越晕,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最后一瞬间,萧婠婠看见鬼面人阴森地笑……

————

宣武二年,二月。

长空湛蓝,春光明媚,午后的御书房前的玉阶洒满了日光,一地斑斓。

萧婠婠静静地站在殿廊下,等候陛下的传召。

进宫半年,她压抑着复仇的冲动,前几日顺利晋升为尚寝,今日终于得以面见陛下。

此时此刻,她心跳剧烈,确切地说,满腔仇恨驱她闯进御书房,仗剑杀了御座上那个滥杀无辜的无道昏君。然而,她必须压下那滚烫如沸的仇恨,必须忍耐,必须掩饰不该有的情绪。

因为,还不是复仇的时候,她还不能杀那个昏君,她还要利用昏君查出萧氏获罪的真相。

忍,是她必须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她心神略定,无论如何,必须稍安勿躁,必须步步谨慎,必须乔装得无懈可击,才能追查出当年诬陷父亲通*敌卖*国的罪魁祸首。

今时今日,她不再是镇国将军萧齐第三女萧婠婠,而是六尚之一的尚寝凌玉染,身份低微,无权无势。若想追查当年萧氏灭族的真相,仅靠这个身份是不可能查到的。

她要爬得更高,无论是尚宫,还是皇妃,都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今日陛下传召,所为何事?

忽然,房内传出吵闹声。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萧婠婠听得出来,那是饱含怒火的吵声。

难道陛下和燕王吵起来了?

燕王手握楚国四十万兵权,位高权重,陛下一向忌惮。

今日不知为了何事,陛下与这位年仅三十三岁的皇叔竟然吵成这样。

这燕王身为臣子,当真不惧年轻的皇帝,胆敢御前怒吼,与皇帝叫板。

殿内气愤紧张,空气好像凝固了,年轻的楚皇坐在御座上,面红耳赤,燕王站在御案前,脸膛紧绷。二人四目对视,就这么僵着,谁也不妥协。

“朕乏了,皇叔退下吧。”楚皇楚连珏冰冷道。

“今日陛下不给臣一个说法,臣绝不罢休。”楚敬欢黑眸微眯。

“那个莫非,仗着老爹莫七是皇叔的师父,不仅克扣军粮,还在扬州胡作非为、卖官敛财。朕判处斩首有何不妥?”楚连珏气得拍案,霍然站起身,“纵然皇叔想包庇下属,也不能罔顾律法!”

“臣并非说陛下的判处不妥,只是陛下是否彻查清楚,莫非当真克扣军粮?当真卖官敛财?”楚敬欢据理力争,丝毫不惧赫赫龙威,“臣不希望陛下冤判、错判,令莫非枉死!”

“皇叔的意思是,朕没有彻查清楚?此事另有内情?”

“是否有内情,陛下派人去查便可知晓。”

楚连珏见他如此坚定,便道:“朕就看在皇叔的面子上,给莫非一个机会。倘若彻查后没有内情,朕必定斩杀莫非!”

楚敬欢重声道:“臣告退。”

站在殿外的萧婠婠,听见殿内的争吵声渐渐低下去,心想,这叔侄二人是否商议好了。

忽然,朱门打开,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她立即闪避在一侧,让面上犹有怒火的燕王毫无阻碍地离去。

他本已下阶,却不知为何突然转身望来。

她的目光撞上他凌厉的目光,对视好一阵子才垂眸,躬身道:“王爷。”

这样的目光,像凛冽的刀锋,令人凛然生畏。

楚敬欢审视着她,面色铁青,冷硬如石。

须臾,他迈步离去。

吴公公带她进入御书房,她徐徐前进,低垂着头,下跪,叩首。

御案后的皇帝,就是诛杀萧氏的刽子手,就是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烈火焚心,痛恨灼烧着她,她克制不住地手足发颤。

“你是尚寝凌玉染?”

“奴婢是凌玉染。”她觉得奇怪,陛下的声音很冷冽,有一丝威严……还有一点点熟悉。为什么陛下的声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抬起头来。”

犹豫须臾,萧婠婠缓缓抬首,直视大楚国年仅二十一岁的圣上,楚连珏。

楚连珏本是淡淡的神色,却在见到她的面容的刹那,目光一跳,面色微变。

她更是如遭电击,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他!

竟然是他!

为什么是他?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诛杀她全家的陛下,会是他?

老天啊,为什么你要这么捉弄我?

萧婠婠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四目相对,视线胶着,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们移开目光。

御书房静悄悄的,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她猛地回神,略略垂眸,竭力忍回眼中的热泪,掩去不该有的情绪。

即使眼前的陛下是她曾经相识的那个男子,但是,血海深仇不可不报,他诛杀她全家的事实无法改变,她进宫查探真相、伺机复仇的目的也无法改变。

她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她,因为,他未曾看过她的容貌。

吴公公轻咳一声,楚连珏回神,匆匆离开御案,走到她的面前,激动地拽住她的手腕,“你的眼睛……为何是红色的?”

他惊异不已,为什么她的双眸和一年半前偶遇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记忆中的白衣女子,长着一双清滟的眼眸,偶尔红芒闪闪,惊艳众生。而眼前的凌玉染,也长着一双妖冶的红眸,黑色瞳孔,红芒闪烁,艳媚入骨。

虽说眼眸有可能相似,但不同的人长了一双极为相似的红眸,绝无可能。

凌玉染,是一年半前在清凉山相识的那个白衣女子吗?

萧婠婠竭力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惧地迎上他询问的目光,掩饰了所有的情绪,“奴婢并无眼疾,奴婢自出娘胎就长着一双红眸。”

山中相遇的年轻公子,白衣如雪,衣袂临风,而今的楚皇楚连珏,面目清俊,只是成熟了几分,目光也更为犀利,龙威赫赫。

“你祖籍何处?可曾去过清凉山?”

“奴婢祖籍杭州,并无去过清凉山。”

闻言,楚连珏目光一暗,眼中划过一抹失落,松开她的手。

那白衣女子说过,她的眼眸偶尔有红芒闪现,是因为患了一种罕见的眼疾。而凌玉染的红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的,不是患了眼疾。

根本就不一样。

他略抬右臂,轻轻挥手,御书房中的公公退到殿外。

“你可知,朕今日传你,所为何事?”

“奴婢愚钝,望陛下明示。”萧婠婠淡淡道。

“下月初五是嘉元皇后芳诞,你可有尽职、做好尚寝该做的事?”他质问道,语气颇为严厉。

三月初五是嘉元皇后十九岁诞辰,陛下早在一月多前下旨,为嘉元皇后庆生,命六尚局全权操办,所需物品皆用宫中最好的。

如有差错,必定重罚,甚至因此丧命。

萧婠婠斟酌再三,恭谨地说道:“奴婢事事亲为,所选物品皆是宫中极佳之物,若有差错,请陛下降罪。”

“慈宁宫中所用的床席帷帐,嘉元皇后所用的舆辇扇伞,等等物品,你自己说,是最好的吗?”楚连珏怒哼,重重挥袖。

“嘉元皇后乃陛下皇嫂,生辰所用之物与皇后相较,同为品级,不知陛下……”

他逼近她,压低声音,“锦衾绣枕,凤帷鸾帐,都要换,不绣鸾凤纹饰,朕要鸳鸯,明白吗?”

萧婠婠大骇,不是因为他的靠近,而是因为他所说的“鸳鸯”。

嘉元皇后乃先皇皇后。先皇在位一年因心疾驾崩,无子继承皇位,嘉元皇后纯善,下诏着先皇二皇弟楚连珏登基,延续国祚。

守寡的先皇皇后,岂能用鸳鸯?

楚连珏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用意?难道……

“距嘉元皇后诞辰还有十八日,朕要你做好一整套床席用物,暗中更换。”他下令道。

“奴婢遵命,不过……”她深深垂首,“奴婢可秘密行事,万一被人发现,奴婢担心……”

“朕会打点一切,你大可放心。”

“是,奴婢会小心行事。”

“假若走漏风声,朕要你的脑袋!”楚连珏重声道,皇命如山。

————

萧婠婠神思恍惚地离开乾清宫,脑中乱糟糟的。

为什么那个白衣男子是楚连珏?为什么他是她的仇敌?为什么……

上苍为什么这么残忍?世事为什么这么荒唐?

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痛哭一场,然而,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她不能露出异常的情绪。

身在皇宫,无论是皇妃,还是女官、宫女,都是如履薄冰、步步惊险。

如有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今日今时,她约略猜到皇帝与嘉元皇后之间的不同寻常,楚连珏自然也知道她会猜到,假若他听到一些闲言碎语,都会把账算在她头上,摘了她的脑袋。

那么,她只能循规蹈矩了。

从乾清宫回六尚局,萧婠婠抄捷径,途经储秀宫东侧的殿廊。

时值午后,四下里无人,不远处的侍卫隐约瞧得见。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她惊骇地挣扎,却越来越晕。

不多时,她再无知觉。

醒来时,她趴在一张桌上,环顾四处,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房。

是谁掳了她?为什么掳她?她得罪了谁?

恰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面生的公公。

心神略定,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又有一人进来,萧婠婠举眸望去。

房中昏暗,那男子五官俊美而冷厉,一双黑眸如渊,身姿魁梧,气度轩举。他穿着一袭精绣玄色长袍,袍上绣有金色蟒纹,腰扣玉带,器宇轩昂,气度绝傲。

一眼便知,那用料、绣工、纹样,是亲王才能用的。

即便他赋闲在朝,身为武将的他,身姿如松,闲闲一站,便有迫人之威;悠然一眼,便让人无所遁形。

正是她在御书房前遇见的燕王,楚敬欢。

“奴婢拜见王爷。”她下跪叩首。

“起吧。”他的嗓音比皇帝的声音沉厚。

公公退出去,楚敬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尚寝凌玉染?”

她答“是”,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惊异于她那双妖异的红眸,黑中点红,红黑相交,世无所见,极为妖娆,艳媚入骨,使得她清秀的姿容添了三分魅惑,“抬起头。”

萧婠婠依言抬首,直视传闻中面目凶悍、戾气满目的燕王。

传闻,大楚国位高权重的燕王是天煞孤星,面目凶悍,三任王妃完婚半年即病逝,现任王妃夏侯氏亦身染顽疾,药石无灵,缠绵病榻。

传闻,燕王府佳丽环绕、侍妾如云,燕王夜夜欢愉,燕王府后门时有**女子被抬出来抛尸。

传闻,燕王的戾气与暴虐曾吓得无数女子嚎啕大哭、当场昏厥。

事实上,假若没有这些传闻,她觉得他只是一个魁梧冷酷的男子罢了,不失俊美与气度。

“你为何长了一双红眸?”楚敬欢问道。

“奴婢自出娘胎,就长了这双红眸。”她温声答道。

“陛下传召你,所为何事?”

心中一个咯噔,他掳她竟然是为了此事。

陛下与燕王都不能得罪,她只是小小的女官,命贱如蝼蚁,只能苟且偷生。

她回道:“陛下重视嘉元皇后的生辰宴,传召奴婢是为了嘉元皇后生辰所用的床席帷帐、舆辇扇伞,陛下发现用物有瑕疵,降罪于奴婢,奴婢再三恳求,陛下这才饶了奴婢,着奴婢重做。”

他似乎不信,“当真如此?”

萧婠婠平心静气地答道:“确是如此,王爷明察。”

静默须臾,楚敬欢又道:“本王知道你说谎,不过本王不会降罪于你,只要你为本王做事。”

眉尖微蹙,她心知无法拒绝,却不想答应。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他陡然捏住她的下颌。

“奴婢身份卑微,只怕无法为王爷分忧。”她受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下眸光。

“本王说你行,你就行。”

“王爷抬举了。”

“只要你效命于本王,你的父亲凌知县便能平步青云,否则,小命不保。”他厉声威胁。

“是……王爷有何吩咐,奴婢竭力办成,为王爷分忧。”她故意诚惶诚恐地应承。

他紧扣她的细肩,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然后道:“记住,行事须谨慎,本王会派人联络你。”

话落,楚敬欢离去。

肩上的痛,慢慢消散,萧婠婠紧紧蹙眉。

————

凌玉染真的不是一年半前在清凉山偶遇的白衣女子。

假若她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定不会装作不认识他。

楚连珏看着御案上的陶埙,怅然若失。

这个精致小巧的陶埙,是那个白衣女子送给他的。

纵然真想找那白衣女子,估计也找不到,因为,他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在山中相处的那三日,她总是带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眸。

一年半前,也就是他登基前不久,他亲自前往清凉山,求见世外高人无尘。

无尘精通各家学说、医卜星相、五行八卦等等,无所不能,据闻他的预见很准,因此,他上清凉山登门拜会,向他请教一些事。

无尘的竹屋在半山腰,楚连珏在山中住了五日。

第三日,他闲来无事,就外出走走,没想到越走越远,远远地望见一条小瀑布沿着山势流下,汇聚成一汪小小的碧池。他又乏又渴,就走向碧池。

忽然,他听见一缕埙声,若有若无,似断未断,缭绕在山中,尤显得凄婉神秘。

这支曲子是《九歌》中的《山鬼》,以陶埙吹奏,在这山林中聆听,仿佛有一个清丽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眉黛婉约。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

她坐在碧池边的大石上,双手拿着一个精致的陶埙,低垂着螓首,缓缓吹奏。

青山碧水,水声叮咚,一个青丝垂落的白衣女子婉然坐着,飘逸轻灵,恍若仙人。

曲毕,她站起身,看见他静静地站着,眸光相对。

楚连珏原以为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却没想到她以面纱遮脸。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想象地出来,她必定有一张脱俗出尘的脸。

片刻后,她径自离去。

次日,他在同一时辰来到碧池,她果然坐在原地,吹奏《山鬼》。

他取出玉箫,与她合奏一曲。

她缓缓转身,看见他的刹那,眸光微动。

奏毕,他念道: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鬼》塑造了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抒发了少女痴心地等待恋人却没有等到的伤心、哀怨之情。他觉得,眼前这个脱俗出尘的白衣女子,就是《山鬼》中的少女。

像昨日一样,她未曾说过一个字就打算离开。

在她行至身边的时候,楚连珏开口道:“姑娘。”

她猛地止步,略略侧眸,以询问的目光看他。

“姑娘精通音律,一曲《山鬼》绕梁三日,让人难以忘怀。”

“公子谬赞。”她缓缓道,嗓音轻淡。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他觉得,这个出现在山林中的白衣女子与平时所见的女子全然不同,她飘逸清冷、脱俗孤傲,她的埙与他的箫合奏是绝妙的乐音,他们初次合奏就心有灵犀是多么难得,他们的相遇是一种缘分……他想认识她。

她清冷道:“名字是身外之物,不知也罢。”

楚连珏没想到她会拒绝,一时之间愣住了。

她举步离去,他立即握住她的皓腕。她看着他,眉心微蹙。

“恕我冒昧,姑娘能否让我一睹芳容?”他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可是他不想失去机会。

“公子请自重。”她的眼眸忽然闪现出一抹红芒,异常的艳丽妖冶。

“你的眼眸……”

她没有回答,挣脱手,径自离去。

他喊道:“明日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仿若没有听见,楚连珏愣愣地望着她,直至那抹洁白如雪的倩影消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言行举止像登徒浪子。

他明明苦涩地爱着瑶儿,但是,为什么又对一个才见过两次面、合奏过一曲《山鬼》的陌生女子心动?难道,他对精通音律的女子毫无抵抗之力?

第三日,楚连珏提前来到碧池等候她。

她如期来到,看见他坐在她平时所坐的大石上,转身就走。

他立即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腕,由于力道太大,她被他拽得立足不稳,跌向他,被他揽住。

身躯相触,鼻息粗重。

她闻到他的熏香,他闻到她的幽香。

一双眸子红芒闪闪,妩媚入骨,她尴尬不已,试图挣脱他。

“你来了,说明你不想避开我,还说明你不讨厌我。”楚连珏笃定道,揽着她纤细的腰肢。

“不是……”她娇羞地垂眸。

“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眼睛会有红芒闪现?”

“因为……我患了一种罕见的眼疾,药石无灵……”

“若你不介意,我找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

“不必了。”

“我想看看你的真容。”楚连珏觉得,她对自己动心了,否则她不会与自己这么亲密。

她摇摇头,“待时机成熟吧。”

他又提出要求,“我想知道你的芳名。”

她再次摇头。

楚连珏奇怪了,越发觉得她神秘,“你觉得我是坏人?”

她淡淡地解释:“不是,我……不能违背诺言。”

他不再追问,也许明日她就会主动告诉他名字,让他一睹芳容。

接着,他们坐在碧池畔,静静地相拥,听水流声,看池中水花翻涌,合奏一曲《山鬼》。

他们在碧池相会三日,虽无山盟海誓,也无表明心迹,但是他们心照不宣。

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她懂自己的情意,他们心心相印,无须以言辞表达。

楚连珏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女子动心,更没想到会陪她在碧池畔宁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做。他自嘲,也许人总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吧。

他必须走了,离开清凉山回金陵。他向她告辞,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要求他什么,只是将陶埙送给他,别无他话。

“改日我再来清凉山,接你回府,可好?”

“我总是在清凉山的。”她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楚连珏看见她的眼眸越来越红,闪烁的红芒中似有盈盈的水光。

他俯唇,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然后,他下山,她在山巅站成一抹洁白的剪影。

回到金陵不久,他登基成为大楚国的皇帝,忙于政事,将清凉山的偶遇和白衣女子忘得一干二净,直至半年后才猛地想起来。然后,他派人去清凉山碧池找她,却找不到了。

而今,六尚局的凌玉染长了一双与她相似的红眸,他疑惑,凌玉染究竟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白衣女子?

“陛下,时辰不早了,是否歇寝?”御前伺候的小公公问道。

“哦……”楚连珏回神,揉揉眉心,“到‘千波碧’走走。”

皇宫东北有一汪碧湖,名曰“千波碧”,碧湖上建了一座四面环水、八面迎风的楼台,名曰“千波台”,楼台主殿名曰“千波殿”。

批完奏折,楚连珏从乾清宫徒步前往千波碧。

夜风寒凉,夜幕上星光微弱,两个小公公提着琉璃灯,为陛下照路。

走着走着,静寂的夜忽然传来一缕笛声,悠扬清越。

楚连珏慢慢止步,站在湖畔,望着漆黑而神秘的碧湖,静静地听着笛声。

这支曲子是《相思绝》。

凄婉。凄美。凄凉。

柔肠寸断。

吹奏至一半,忽有一缕箫声加入。

箫音低沉哀婉,弥补了笛声的单薄。

笛箫合奏,乐声悠悠荡开,仿佛永远相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这吹笛和吹箫的人是谁?

楚连珏暗自沉思。

“陛下,明儿一早奴才查查是什么人在这里吹笛、吹箫。”一旁的小公公道。

“不必。”

这曲《相思绝》倾诉相恋男女无法成为眷属的相思情愫、刻骨情怀,是前朝风流才子所作的一首词作,后来因为烟花女子的弹唱而流传开来。此时笛箫合奏而出,丰富了韵律,别有一番刻骨铭心,凄美苍凉,令人断肠。

这曲子,让他想起了镌刻在心中的瑶儿。

这一生,他最爱的人,是瑶儿;而清凉山的那个白衣女子,只是心动而已。

今日突然见到长着一双红眸的凌玉染,他只是有点震惊、有点激动罢了。

想起苦恋三年的瑶儿,楚连珏心中隐痛。

相思。绝望。

一曲罢了,千波碧恢复了沉寂。

他踏上九曲白玉桥,走向千波台。

“陛下,前面好像有人。”小公公道。

楚连珏停住脚步,定睛一看,那是一个女子。

暗黑中,她站在白玉栏前,身穿一袭单薄的白衣,夜风拂起她的衣袂与墨发。

飘飘欲飞,仿若仙人……仿若清凉山碧池的白衣女子。

方才那曲《相思绝》,是她吹奏的?

“大胆!”小公公喝道,“陛下驾到,还不行礼?”

那白衣女子缓缓转身,并无惊慌之态。

低垂着螓首,她盈盈下跪。

楚连珏看见她手中拿着的一管玉笛,“方才是你在吹笛?”

“是奴婢。”她嗓音柔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吹笛?”小公公再次喝问。

“抬起头。”楚连珏倒想看看,能够吹出如此纯净而忧伤的笛声,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缓缓抬首,一张素净的秀脸略施粉黛,一双红芒光转的眸子艳媚众生。

他惊了,竟然是尚寝凌玉染。

这袭白衣,这双红眸,像极了清凉山碧池的白衣女子。

清秀的脸庞因为有了这双红眸而添了四分娇媚,清纯与魅惑融于一张脸上,使得她的容貌不同于一般的美人,有几分别样的妖冶。

“夜深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楚连珏不动声色地问道。

“奴婢思及家人,卧榻难眠,便来千波台走走。”萧婠婠垂首,柔声道,“奴婢有扰陛下雅兴,奴婢该死。”

“可会吹埙?”

“吹埙?”她讶然,“奴婢未曾吹过埙。”

“退下吧。”他淡淡道。

萧婠婠告退,缓步离开。

楚连珏回首,望着她渐行渐远。

她纯白的广袂在夜风中飘飞如蝶,散乱的青丝在夜风中飞舞如墨。

她究竟是不是清凉山的白衣女子?

缓步离开的萧婠婠,仿佛有一把小刀慢慢地切割着她的心,鲜血淋漓。

适才,她几乎脱口而出:陛下,还记得《山鬼》吗?陛下,我就是在清凉山与你合奏的那个女子。陛下,我应该怎么办……

瞬间,她泪流满面。

萧婠婠悲痛地走着,没有注意到,繁密树下的黑暗中站着一个男子。

这魁梧的黑袍男子望着她一点一滴地被夜色吞没,手中握着一管竹箫。

他是楚敬欢。

**这绝对是一个精彩、香艳、好看的传奇故事,敬欢是绝对的男主,嘿嘿,宝贝们,多多支持他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