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细瓷的酒壶在烛光下折射出莹润漂亮的光。

笑语忽的想起什么,一个箭步向前,抓起酒壶便往嘴里猛灌,温热的酒水烫过喉咙,直流入肚,还未尝明白这酒的味道如何,剧痛便从酒水滚过的地方急速蔓延下,致使腹部痛如刀绞。

她闷哼一声,撑不住的软倒下去,嘴角却溢出一抹释心笑意,她勉力张了张口,想唤住那人,告诉他,酒里是真的有毒的,让他以后小心一些,不要再着了别人的道,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可无论怎么努力,那声音就是卡在喉头,怎么努力都无法发声。

冷汗顺着鬓角道道滑下。

听到身后细微声响,夜思影本不愿回头,可不安的感觉却潮水一般漫上心头,让他不知不觉便停住脚步,缓缓转身。

小丫头正躺倒在地,缩成一团,浑身巨颤,是又在做什么戏吗?他无奈又讥嘲的冷哼一声,重走过去,准备揭穿她的戏码,让她不要再在这里碍事。

可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被濡湿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下巴沾染着一道黑色的血迹,幼嫩的唇,已被她自己咬的血迹斑斑,气息奄奄,似乎下一刻,就要失了呼吸。

夜思影大惊。

他蹲下身去,将人扶起,一探鼻息,果真断续微弱,触手的温度,即便隔了几层衣物,依然试得出是湿凉一片。

“笑语,笑语?”他连声轻唤,去拍她的脸蛋,想要拉回她模糊的意识,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嘶哑的不像话。

不厌其烦的唤了许久,怀中的小丫头才吃力的睁开双眼,那一向灵动水湛的杏眸,此时此刻,却闪烁着朦胧的水光,让他再看不清那深藏眼底的,最珍贵的东西。

“思影……”笑语竭力从涣散的力气中抽回一二,用气息弱弱的说着,夜思影在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滚烫的泪一下便滑落下來。

“你说,我听着。”夜思影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揽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酒里有毒……千万、千万不能再让他们害了……还有,”笑语艰难的喘息几口,非人的剧痛让她的面容都有些扭曲,曾经的夜思影,也是经历过这般的苦痛折磨才离开人世的吗?她想着,微微有些晃神,直到听到身旁的人心慌的呼唤,才将她远走的神智再次拉了回來。

“还有,你要好好的活着……然后……忘了我。”

终于听到她将话全部说完,夜思影再不犹豫,一个用力将她抱起,拔腿就往门外飞奔而去。

可是,此毒无解。

*

时光催人老,岁月把人抛,在时间的洪流中,只有那些轰动一时的大人物,或大事件,才会沉淀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奇闻异事。

文昊的首富夜家,自夜家二公子无意中窥到大哥竟意图谋害父亲,迫使夜老爷在家业的继承书上签字画押后,便开始陷入动荡之中,而夜大公子的妻子,在新婚之夜亦消失无踪,夜大公子长久以來在外树立的良好形象,一息之间,就轰然倒塌。

夜二公子自然怒不可遏,大义灭亲,将兄长送入官府,之后因不孝罪名而流放。夜老爷也对长子失望透顶,将偌大的家业全数交给了小儿子,到底年纪大了,经受不住太大打击,不久之后便不再插手任何生意场上的事,在家安心享度晚年。

好像一直在被人们所忽视的夜家二公子就此浮上水面,比之夜大公子,二公子显得玩世不恭,随意潇洒,似乎难当大任,再加上家业丰厚,纸醉金迷,诱惑无处不在,况且,年少轻狂,谁又不爱享乐呢?人们不禁纷纷猜测,是不是几年之后,夜家的家业,就要败在二公子的手上了?

可沒想到,这个二公子之前默默无闻,之后也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将家业打理顺手后,才迎娶了自小就被夜家收留的孤女紫熙为妻,次年,诞下一子,听闻夜二少奶奶身子骨弱,生产当日就因难产而死,夜家二公子以为妻守孝之名,之后再无娶妻纳妾,并为儿子取名为--夜语迟。

五年后。

又值母亲祭日,夜语迟随父亲去母亲的坟头给母亲上香烧纸钱,小小年纪的他一张秀气小脸绷得紧紧,腰板挺直的跪在母亲坟前,一开口,那奶声奶气的语调瞬时将他身上的小大人之气驱散的一干二净。

“娘,孩儿來看您了,”夜语迟接过父亲递过來的香,颤颤巍巍的在香炉中插好,烟火袅袅间,已经跟着夫子学了好多字的语迟歪着小脑袋,有些困惑的望向旁边一脸怅惘的父亲,白嫩嫩的小手指着那墓碑上的字道:“爹爹,那上头刻得是娘的名字吗?”

“嗯。”已从翩翩少年长成英俊沉稳的男人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又听得儿子稚声稚气道:“可,上头刻得是‘陌笑语之墓’啊,我问过家里的下人了,他们说,我娘叫紫熙才对,爹爹,你是不是刻错啦?”

男人的脸色倏忽一沉,决定等回去就遣散那些嘴碎的下人,换一批听话的來,大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温声道:“迟儿乖,你是相信那些旁人所言,还是相信爹爹所说的话呢?”

“当然……”夜语迟咬了咬指头,略一犹豫后才道:“当然是相信爹爹说的。”

“那就好了,爹爹说谁是你的娘,谁就是你的娘,懂吗,你只要记得,你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好,别再听那些人的流言蜚语,爹爹,又怎会骗你呢?”

夜语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垂下头去乖巧的为娘亲焚烧纸钱。

夜思影满意的笑了笑,转眸看向墓碑上那冷冰冰,又似带着莫名热度的三个字,那人的音容笑貌,历经时间洗礼,却依然那么清晰的映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身旁适时响起儿子的小声嘀咕:“娘,孩儿好想你,娘,你能來看看孩儿吗,孩儿已经五岁了,还沒见过娘的样子呢,他们说……不是,是爹爹说,娘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好看的人了……”

夜思影闭上眼睛,任寒风拂面,衣袂翻飞间,又忆起那人离去的时节,也是正值这般的天寒地冻。

那时,他的重重误会,恶语相向,定让她寒透了心吧,五年了,相思渐深,病入膏盲,笑语,你可觉得稍微快意了些?

他苦笑,那个傻丫头定不会同他计较这些,因为,到死,她都一心惦念着让他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然后,好好的活下去。

他真的好好活下來了。

可,那个傻丫头,却再也看不到了。

*

又是一年中元节。

听师傅说,中元节这天鬼门大开,是鬼到人间來作乱的日子,也是捉鬼的好时机。

身穿板正道袍的娇俏小道嘴里咬了一根狗尾巴草,一翘一翘的,一边走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一边四处乱看着,寻着那些落单的鬼,走着走着,又不禁长叹一声,师傅的话言犹在耳,可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看到醉汉就盲目尾随,还会被鬼吓哭的冒牌小道了。

一年前,她悠悠醒转,在五年前死去,本该在五年后的她也跟着魂飞魄散,沒想到竟因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捡回一条小命,师傅说,这孩儿继承了它父亲大半的灵力,那灵力说也奇怪,根本非鬼力,而是一种能起死复生的神奇所在,应是它父亲还在时,不知靠什么修炼所得,结果便宜却被自己的孩子捡了去。

人生中有两次死里逃生是被腹中的小东西所救,笑语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将这个孩子生下來,不过可惜的是,都到现在了,孩子还懒洋洋的不准备面世,也许是因为它的父亲是鬼,它便不想來人世了么?

顺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看似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小腹,紧皱着两条秀眉胡思乱想着,一遇到困难就想找师傅,可师傅在她醒來后就元气大伤,闭关修炼去了,顺带交代他们新任道观之长二师兄白水说,若他的那个不省心的师弟又來找茬,就让他去宝水峰一战,看样子,师傅是做好了教导他的师弟重新做人的人生道理了。

哎……为何一切尘埃落定,她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呢?

随风飘來一阵酒香,笑语一愣,抬头,果见一个喝醉的人摇摇晃晃的拎着酒壶晃入一处荒僻空房,啧,看來又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笑语咂咂嘴,对身后二师兄专门派來‘看守’她的九师兄道:“师兄,我去看看,你不用等我!”言罢,已经朝着醉汉的方向跑出老远,很快尾随醉汉踹门而入。

“喂!”木之桃伸手做尔康挽留状,还是沒來得及喊住自己这个性子活泼的小师妹,不禁失笑摇头,刚要抬脚追上,就见一个小屁孩嘿咻嘿咻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然后……被石头绊了一跤,噗通摔倒在地。

木之桃忙上前将小屁孩扶起,却见小屁孩满头大汗的样子,见他穿的一身道袍,不禁喜出望外道:“道长哥哥,帮帮忙吧,我爹爹说中元节这天说不定娘会出來找他,现在正喝醉了到处乱跑呢,真是令人困扰,道长哥哥,你说我娘真的会回來吗?”

“呃……”木之桃额上滑下一滴冷汗,看样子这小孩的娘亲已经故去,也不知道有沒有投胎,若沒投胎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哦。

想到这儿,他忙问道:“小弟弟,那你告诉我,你娘叫什么名字啊?”

“我娘啊,”小屁孩灿灿一笑,脆生生的大声道:“我爹爹说,她叫,,陌、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