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持续了整整七天,到了八天,围山的大水才慢慢退去。此时田里的庄稼早已是颗粒无收。土墙彻成的村庄早就泡成了黄泥。土地被浸了这么久,一时也不能栽种。

下山的人们望着一片破败的家园,纷纷痛哭失声!平江县城被淹没的消息,更是让大家大惊失色,满脸凄怆。

此时,派出去报信的张报日、杨天康、杨相带来了湖广行省潭州、武昌、岳州、鄂州、澧州等六路皆受洪灾,农田村舍被淹无数,流民无家可归的消息,已是让众人相顾无言。

杨幺看着十里八乡逃难过来的流民,在斧头湖一带越聚越多,一边挖沟排水,一边低声问身边的张报阳:“别处的水没有退么?岳州的也罢了,怎地外地的人越来越多,我昨日还遇上几十个武昌口音的人。”

张报阳弯起胳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回道:“这些人原都是自耕民户,水一来,种田的自然得跑,那些蒙古王爷、郡主、寺院还不趁机报了逃民,把他们的田地没入官府,暗地里又贿赂官员贱价收了,作了自家的封地。他们若是不跑,一家子就是老爷们的驱口,子子孙孙都逃不了这个命!若是跑了,抓不着便好,抓着了不过也是剌配!你说他们是跑还是不跑?”说罢,更加卖力抡着锄头,张、杨两家女子除了杨幺外皆身怀武艺,这种粗活比杨幺干得顺手得多。

此时,杨下德探过头来,“我听说,封在湖广的威顺王爷就住在武昌路江夏城里,武昌受灾本就不轻,逃跑的人自然多了。”此时的杨下德与张报阳反倒如亲姐妹一般融洽,两人皆是直肠子,反是杨下礼与杨幺更亲近些。

杨幺暗暗摇头道:“他们成了流民,难不成还有活路?”心中却是佩服张、杨两家消息灵通,教育成功,便是这帮嫡系女眷心里的头等大事也是反元举事,订婚当日的悲伤与惆怅似乎已经随着时间而消逝。

站在杨幺身后的杨下礼接道:“每年灾后举事的民众是哪里来的?各地的盗贼流寇是哪里来的?彭教主为何又如此急迫调和我们两家,为的不就是这些流民?”说罢极轻声道:“结民望于潭岳,取地利于洞庭,养精蓄锐以待天时……”

杨下德振奋起来,高高举起锄头,一锄下去,挖开一块顽石,积水顿时从缺口中急泄了出去,四女措不及防,顿时被溅了一头一脸,纷纷笑骂,开朗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吹化了人们面上的沉重,笑语欢声渐渐多了起来,生活总是要向前走的……

杨幺站了起来,远远眺望斧头湖平静的湖面,斧头湖向北,便是八百里洞庭……

杨幺将钟山上采来的草药分赠给患病的流民,踏着月色急匆匆地向自家的破院子走去,依旧完好的祠堂屋檐下转出一个人影,拦在她面前,唤道:“四妹妹。”

一听这个名字,杨幺就知道来人只能是玄观那个人妖,不耐烦地说道:“乱叫什么,我和你没话可说。”也不管他站在路中,照旧向前冲去。

玄观轻笑一声,走了过来,他此时已除去了易容,道袍虽是脏破,面容在月色下却越发出色,剑眉星目,炯炯有神,杨幺看得心惊,顿时停了下来,倒退一步,骂道:“没羞耻的,又对我使媚功!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玄观哈哈一笑,几步贴近杨幺,低头面对面地说道:“照你这样说,只有女人方能使手段勾引男人了?为兄倒是想让见识一下四妹妹的手段!”

杨幺被人戳中心病,却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急切间反倒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睨着玄观越贴越近的脸说道:“我不过才十二岁,你这样靠过来,想要怎的?”

玄观一步一步慢慢把杨幺逼进祠堂屋檐的黑暗处,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摩沙着杨幺的脸,缓缓道:“我不过想请四妹妹考虑一下,泉州世态繁华,四妹妹何不去游览一番,再说你自小未见过你爹爹和杨雄大哥,何不趁此机会互相亲近?何必去洞庭湖里吃苦?”

杨幺“啪”地一打掉玄观的手,冷笑道:“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的去留自有我家兄长决定,与你有何干系?还有,不要有事没事就**,蒙古女人不能满足你么?”

玄观一愣,看了杨幺半晌,突地欺身上前,伸手卡住杨幺的脖子,将她紧压在墙壁上,端详着杨幺无动于衷的脸道:“我虽是有些奇怪却当真走了眼,四妹妹,你果然有些门道。为兄就更奇怪了,张报辰是个不长眼的愣小子,但以四妹妹的手腕甭管他将来如何蹦跳都翻不出你的掌心,你何不在他身上下些心思,也好助你三哥成事?否则张杨两家并尊,令出多门,如何济得事?”

杨幺瞟了瞟玄观压在她脖子上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道:“玄观大哥是白莲教湖广行省坛主,想得确实周到。不过小妹想,造反也好,当顺民也好,总是要种庄稼、生娃娃、过日子的,眼睛只往一处看,力气只往一处使了,哪里又是长久之计?一时看似大好了,挡不住总要乱的。玄观兄何不学学彭教主?”

玄观听得杨幺这番话,连声说道:“好!好!好!”,松开了杨幺,笑道:“四妹妹好见识,好口才,没有愧对了天圣大王的名头。杨幺!杨幺!只盼你少些世故,多些为天下生民请命的气魄,别辜负了八百里洞庭大好河山。”

杨幺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与玄观擦身而过时,听得玄观笑道:“早知道四妹妹习了张家的内息呼吸之法,没想到还生得一身媚骨,两宝具全,若是将来对我密宗双修大法有兴趣,切切记得要来找愚兄,愚兄必然亲身相授!”

杨幺只当他放屁,自顾自去了,身后传来玄观的低笑:“便是四妹妹这般若即若离的风流韵致,也是极难寻的,只是岳三弟看得紧,若是让为兄调教几日,便是降伏佛陀也不在话下。”

杨幺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冲回了杨家,也不管有人没人,冲着正在砌墙的杨岳就骂:“哪里来的妖道!靠着**得了脸,又拜在什么狗屁番僧的门下,撺掇着江夏的王爷王子们没日没夜开无遮大会,祸害女子。自个儿天天钻在那些不知足的王妃、贵妇房里,干些乌脏事,只说是修仙修佛!屁!我看他是精虫上脑,撒种成性了!”

杨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杨幺尤不解恨,继续骂道:“什么东西!顶着一张小白脸,哄着彭教主,嚷嚷着救生民于水火,天天等着造反!屁!我看这湖广一带的民怨,有一半就是这妖道激起来的!呜呜——”嘴巴已经被杨岳捂住,杨幺正在火头上,哪里肯停,正挣扎间,听得杨岳在她耳边说道:“他也算是咱钟家的后代。你我的远房表兄。”

杨幺听得此话,一口气顿时哽在喉咙里,咳嗽连连,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杨岳扶着她,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埋怨道:“你一个良家女子,哪里听来这些污言秽语?多亏二哥不在家。再说,玄观我是知道的,他自幼拜在彭教主门下,五六岁受教主所命投入太一教。太一、龙虎、全真三教正是蒙古人宠信的道家教派,若不是有了这重身份,又怎么能混入江夏威顺王府,被王爷的灌顶师父拉章大和尚收作弟子?”

杨岳见杨幺渐渐缓过气,又说道:“蒙古人哪里知道我们中原礼义?子娶母,叔娶嫂,臣娶后比比皆是,当今皇帝大修欢喜禅,宫里都乱成一团,何况威顺王府?那些王妃、贵妇都以与这些喇嘛、道士交好为荣!你这般迁怒,可是方才受了他的气?”

杨幺想起玄观那些入不得耳的话,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扯住杨岳的衣襟道:“你可是常常把我的事说与他听?”

杨岳愣了愣,点头道:“钟家如今只有我们六人,你又是唯一的女娃,我自然时时提起你。”

杨幺暗叫一声“天亡我也!”又问道:“那我们俩打小儿总是一处洗澡的事,你也说了?”

杨岳突地看了杨幺一眼,低头沉吟片刻,说道:“幺妹,我正想和你说,你容貌俊俏,年纪又小,切不可再和男子们混在一起了。这次彭教主和我们商定三事,一,因着斧头湖周边田地被水浸坏,杨、张家设法得了岳州路的公文,迁移至洞庭沿岸,这样便可召集旧部,汇聚流民,以待后事,二,另有一路留在平江重建家园,三,再有几人经潭州传向泉州,起出两处家财变卖。哥哥定是要下洞庭,但洞庭沿岸水灾最重,百废待兴,万事不便。妹子你还是去潭州与爹爹、大哥会合,待得哥哥这边安顿下来,再来接你如何?”

杨幺见得杨岳神情,早慌了神,只道玄观是男女情事里的老手,已是揭破了自家的底细,一时惊一时愧,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扯着杨岳的衣角落泪。

杨幺心里有鬼,却没想过,玄观就算知道此事不妥,哪里又能完全猜得到她的心思?便是有些怀疑,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哪里又会说破?

杨岳见得杨幺落泪,叹了口气,说道:“你自小儿脾气怪,这次是头回离家,在家千日好,出门百般难,哥哥虽不放心,但思量着,你跟着二哥学会那许多本领,若能出去历练历练,必也是愿意的。所以,才会这样打算。”

杨幺抹了抹眼泪,点头道:“就依哥哥的话。只是还有谁和我一同去?”

“因着你去,张家阿公便派了张报辰同行,只是他送你到潭州便要回转,还有玄观兄,他在潭州有事未完,也是要去的。待你在潭州与爹爹、大哥把杨家家财变卖后,张家自会有人和你一起去泉州。”

杨幺听得张报辰要去,方知玄观的意思,顿时抬起头来,欲言又止,杨岳摸摸她的头道:“你别担心,玄观表兄风月惯了,行事说话虽有些不稳当,却是个好的。到了潭州你多听他的,他是我们的表兄,又比爹爹、大哥知晓你的性子,总不会错待你的。”

杨幺暗暗发愁,杨岳的家族观甚重,看来很是看重玄观这个钟家后人,待要把他那些胡言乱语说给杨岳听,又怕牵出以前的事来。只好闷闷道:“何日起程?”

“明日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