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这四字,杨幺胸口一口气顿时接不上来,昏头转脑,颤抖着把信捧在眼前反复看了又看,又在牛皮信封袋里再三摸索,到最后将信封内侧整个翻了出来,抖了又抖,终是再无其它。

杨幺仰躺在马车上,左手慢慢将信纸握成越来越小的纸团,忽地蹦了起来,却重重撞在有半人身的车顶上。马车顿时被她撞得一阵摇晃,杨幺抓起荷叶包的干粮,从窗口用力掷出了马车。

张服辰和玄观俱都探头进来,只见杨幺瞪着双眼,恶狠狠用力将手上的纸团撕成粉碎,扔到一边,抓过被子蒙头就睡。

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问,直到入夜时分进了平江县城,玄观设法寻了处宅子,停下了马车。

杨幺冷着脸下了车,心里却只是煎熬。待要去寻杨岳,又怕那逆伦的恶事,待要依了这信上所说再不相见,偏又已经在杨岳身上寄了许多情谊,将他当作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一时之间哪里又收得回来?她自家原也存着这绝离的打算,却没想到杨岳做出来,却是这般让她伤心!

这落脚的宅子似是个官宅,雕梁画栋可见当初的风光,虽是处处有水渍,显是被水泡过,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只是人踪稀少,想是原来的主仆俱是逃难在外,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者奉上三菜一汤,并一桶碎米煮成的饭,便出去侍候骡马牛车了。

杨幺默默吃着晚饭,张报辰几次唤她,都没有听得入耳,吃完后自顾自地回了分给她的睡房,勉强撑着躺到**,便已是全身无力。

玄观吃完饭后,出门办了些私事,回到宅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杨幺房中探问,却瞅着一个人影闪进了杨幺的房门,他微微一笑,自回房中安歇。

张报辰轻轻推开没有关死的房门,走到床边,借着烛光看到杨幺睁得大大的双眼,不由劝道:“幺妹,你平日老是说我死心眼,如今又有甚事,值得你如此伤神?”

杨幺此时比早上要好了许多,见张报辰来劝,慢慢起身,靠在床边,轻声道:“报辰,你且陪我说说话儿,可好?”

张报辰点点头,坐在床边,问道:“你想说什么?我总是陪着你的。”

“报辰,你和我说说,当初你知晓他是个男子时,怎生死的心?”杨幺看着桌上的烛光,幽幽道。

张报辰一愣,摸摸头,回忆道:“我也没甚办法,再难受,他是个男子,总是不可能,心自然就死了。”

杨幺呆呆地看着张报辰,喃喃道:“是啊,总是不可能的……”趁着张报辰不注意,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问道:“你如今日日要对着他,心中也不难受?”

张报辰裂嘴一笑,爽快地答道:“他一身男子装束,又是那样英气,没有一点女子的样子,完全是另一个人,我只当他是大哥,哪里会难受呢?”

杨幺听到此处,也不由笑了起来,握着张报辰的手道:“报辰,真是谢谢你了。我若是似你这般直性子,倒真是好了。”

张报辰双手握住杨幺的左手,诚恳道:“妹子,虽不知是什么事,你若知是不可能的,也就放手罢。没得累了自家的身子。”

杨幺点点头,张报辰见她有些困倦,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突地回头,踌躇半晌又说道:“妹子,你若是没有中意的人,到你满了十五,我们就成亲吧。”

饶是杨幺历世已有几十年,也不由被张报辰这句话惊吓到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弹了起来,瞪眼叫道:“你说什么?”

张报辰素来怕她,顿时倒退了一步,看着杨幺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了,那日小岳哥虽是说,将来要将你嫁给杨天健,但他一向疼你,怎会如此?定是推脱之辞。我……我虽然不是那样中意你,但还是很中意你,所以,我们……嗯,我是真的中意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幺耐着性子听他结结巴巴说完,抓住枕头向张报辰劈脸丢了过去,骂道:“见你的大头鬼了!什么这样中意,那样中意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心里有个喜欢的模样儿,你想着没指望了,恰好身边有我这个看着顺眼,性子合得来,长辈们又喜欢的,也就不管自个儿喜欢不喜欢,闭着眼娶了就是!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张报辰一时点着头,一时又连连摆手,急急地道:“妹子,我……我是喜欢你啊。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女子里除了我妈、我三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杨幺呸了一声:“你蒙你自己呢!我问你,若是有个和玄观大哥扮上装那样品格儿的女子,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张报辰吞吞吐吐道:“你不是和我说,那都是扮戏么?我想着,世上也是没有那样的女子的……你说得对……”

杨幺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门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还不给我出去!再说这些混帐话,我就真生气了!”

张报辰哪里还敢呆,一边说着:“妹子你消消气。”一边赶紧溜了出去。

杨幺瞪着关上的房门,喘了几口粗气,平静下来,只觉得多想无益,到底是累极,便慢慢睡了过去,便是耳边隐隐的轻笑声也未听见。

二日清早,三人上路,杨幺沉着一张脸,一头钻进车里蒙头大睡。张报辰小心赶车,玄观还是潇潇洒洒地骑着马,出了平江县城,挥鞭笑道:“此去潭州,有半月的路程,杨家叔父和杨雄大哥正等着我们呢!”

一路上,张报辰再未敢提起成亲一事,杨幺心里却颇为不安。张报辰虽然纯然,却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他若是一意孤行,张、杨两家的长辈定是乐观其成,便是姑妈也未必不和玄观一样的心思。

杨幺历来就有远走高飞之心,因着没半点立身之本一直未敢妄动,只是攀附杨家,后又因着杨岳真心,便想终有他护着,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世事百变,杨岳绝离,报辰相逼,局势虽危,凭着她的手腕,与之周旋未必保不得平安——杨幺独自踏入潭州城北大门的时候,冷笑着自言自语道:“何必如此!姑奶奶不侍候了!”

她本是极独的性格,难得亲近一个人,如今既是不能依赖杨岳,也狠下一条心要历一回世,免得日后处处受制,便也不管自家世事不明,寻个空子从玄观的庇护下跑了出来。

潭州,湖广行省大镇,是长江中游各地连接泉州的必经之地。杨幺前世常游此地,虽光阴倒流,世态全非,但仍是让她生了一份亲近之感。

杨幺看着颇为巍峨的城门楼,也不管门前多少门卒盘查,径直走了过去,如前几日在其它县城一般,那门卒们哪里管她,早散了坐到一边聊天打屁,见着有些体面的方上去奉承一二,得些赏银。

杨幺走在潭州城的北城区,自湘江水面吹来的凉风轻巧地跃过城墙,有意无意撩起她的裙角后,又将满地的梧桐落叶扫了个旋儿,便得意洋洋地向城内匆匆奔去了。

湖广行省有湘、资、沅、醴四水流入洞庭湖,此次洞庭湖大水,湘水自然也被波及,临近湘江的潭州城北城区被淹没,城墙上尤有水渍。

但此时的潭州城人声鼎沸,繁华尤胜往日,便是北城多是贫民所居,仍是人来人往,小贩们担着小吃、旧衣、旧书、柴木、箩筐等物什穿行在小巷里叫卖。

杨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内里不过几件秋衣与冬衣,手上提着干粮包。怀中小花囊里塞着玄观给的五粒金豆,一边走着,一边慢慢观看城内景致。

她还是乡下女子打扮,扎着一根黑亮的发辫,一身绛色衣裙。布料虽然不过是寻常松江绵布,但那颜色却是她用杨相带回来的回回茜根,按着《农书》里的法子,染制而成。有钱人家尚且希罕,贫民里更是少见,平白惹来不少姑娘羡慕的眼光。

杨幺却浑没注意,她心智虽已在前世成熟,但今世所处的世界已是全然不同,说到这历世的经验其实也如白纸一张,她虽有自知,却仍未晓得厉害。

杨幺只顾游览街景,忽见得正街对方冲出一群人,顿时将人流冲开,人人走避,杨幺躲到一家屋檐下,只见百十来个目光呆滞,衣裳褴褛,赤脚蓬发的奴隶,踉踉跄跄地走着,枯骨样的脚腕上以铁链相连,铁链拖在麻石路上,哗哗直响。

这群人身后几个蒙古人挥动着皮鞭喊道:“你们这些驱口,还不赶紧走着,误了佛爷爷的日子,一个都活不了!”

皮鞭重重地砸在“驱口”们身上,赶着他们出门向城郊走去,原本脚步沉重的驱口们因着这痛人的皮鞭,突地加快了脚步,有个小贩一时躲闪不及,被撞到了一边,退到了杨幺身旁,此人身形极为高大,便是杨幺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见此人不过三十左右,额高面方,身宽臂长,相貌堂堂,尤是面上常带微笑,叫人见之可亲可近。他肩上挑着一大捆土布,手持一个小面鼓,显是一个走街穿巷的小布贩,见杨幺望来,手抚头上斗笠,微微点头。杨幺不觉一笑,转回头去。

“驱口”们过去后,十几个蒙古武士趾高气扬,策马狂奔出了城门,身后一片人仰马翻,接着更有一些红衣番僧并一些高冠道士骑着高头大马,由一些小喇嘛、小道士开道,懒洋洋地向北郊而去。

此时,一个面目硬朗的少年靠在那布贩身边,低声问道:“徐大哥,这些番僧是哪里来的?”

徐大哥轻声答道:“你不知道么?武昌威顺王爷府里的拉章大喇嘛,看中了潭州城北门外的一块宝地,要建欢喜堂。”

“什么欢喜堂?”徐大哥正要回答,挤在一处的路人说道:“京城里的不都兴这个么?依我看,建了佛堂后,太一教的道观什么的也要跟着建起来了……”

“太一教?王爷宠信的玄观道士不就是太一教的么?听说他还是王爷灌顶师父的关门弟子?洪水不过方退了不到一月,听说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怎的还是如此?那些民户哪里还有活路?真是作孽!”议论的路人顿时多了起来。

“什么活路,方才那些人就是失了地的流民,现如今成了王爷的驱口,赶着去建欢喜堂!”

杨幺不知怎的,脸上有些发红,正要悄悄退走,却发现那徐大哥也扯着少年走前一边,只听那少年说道:“玄观?徐大哥,这个玄观是不是就是你的师弟——”

“小倪!”徐大哥立时打断他,回头看了杨幺一眼,那少年顿时眼神锐利地瞪了过来,不料见得却是一个俊俏少女,不免一愣,眼光溜到一旁。

杨幺心中暗惊,没料到半路甩掉玄观、张报辰后,居然在潭州城里遇上了玄观的师兄。她暗暗观察徐姓男子,极是纳罕,心里嘀咕:这男子一身俗家装束,不是道士也不是喇嘛,难不成也是彭莹玉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