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咱们把这女娃子咋办?”张报月扛着麻袋,走进一片油茶树林,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咋办,就把她塞这树林里,关她两个月,我就不信杨岳那小子还有心思去准备十月的斗舟!”

张报月嘿嘿笑了出来,“今年,咱们定能先到斧头湖心捕肥鱼了。”顺手把麻袋放在树边,一屁股坐下,“杨岳偏把他这白痴妹子当祖宗供着,平常听着别人传还不大信,那日看把他喜疯了。倒平白叫咱们拿住了他的要害。”

杨幺在麻袋中听得分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既然张家人只打算将她关押几天,性命应是无忧。杨岳待会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来找她,以杨岳的厉害和对此地的熟悉,说不定她今天晚上就能回家里睡觉。她如此想着,便紧闭双眼装晕。

张报宁听了张报月的话,微微一笑,顺手解开麻袋,把杨幺抱了出来,看了看,一巴掌拍在装昏迷的杨幺头上:“小丫头,别装了。”

杨幺装了几月的傻,只服杨岳。没想到头回装晕便被张家人看穿,大是恼怒地睁开眼,摸着被拍疼的后脑勺,骂道:“没胆鬼,怕了俺家的杨岳,就欺负俺这病殃子!”装了几月的傻瓜,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难得遇上外人,总算有机会开骂了。

张报月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恼羞成怒正要回骂,却被张报宁按住了。

“利嘴的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斗舟原是水战,祖宗规矩,两姓之战,只要不伤人命,自然无不可用。”张报宁不待杨幺回答,又笑道:“你叫杨幺是吧?过两月回去问问你哥哥,可是这个理儿?怪只怪他没看好你!”

杨幺看着张报宁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样子,嗤笑一声:“果然是伶俐有余,成事不足。”也不等他们答话,抓过身下的大麻袋往树林红泥地上一辅,倒头便睡,耳边传来张报宁轻轻的笑声和张报月的嘀咕埋怨声。

“守夜还是我来吧,你若不在家,报日哥和小四定要怀疑的,若是让大伯父知道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按规矩,现在正是养林的时节,不大来人,一个人尽够了。”张报宁轻声道

张报月点头答应,看了看杨幺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想了想道:“我多带几条麻袋来。”便转身去了。杨幺听着脚步声远去,偷偷睁开一只眼,却与张报宁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个正着!直气得她心肝儿疼。

杨幺暗忖这小宁是个绕肠子的,轻举妄动讨不了好去,反正不怕他把自己如何,索性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慢入睡。

待得她被张报宁叫醒时,已是月上中天,杨幺这身子虽是孱弱,却有几分好处,竟是能夜中视物,发现这里是杨岳曾经带她来过的李家村附近的油茶林。

杨幺看了看身上新盖上的三条麻袋,接过张报宁递过的满碗饭,只是发呆。

过了半刻,张报宁转过脸来,瞟了一眼杨幺手里仍是满满的饭碗,略带讽刺地问道:“难不成你还没有学会怎么吃饭?”

“没见识就别开口,我刚刚病好你不知道么?肠胃只能消化流食,要我吃干饭就是要我的命!”

张报宁也不生气,接过杨幺手里的饭,又取出一个大水筒,倒了半碗水,拿了木勺慢慢搅拌:“生火熬粥是不可能了,总比饿着好。”

杨幺见这少年如此沉得住气,嘴里便越发刻薄起来:“你那同伴倒是可人疼的,一不着家就有人紧张,倒便宜了你这没人疼的。”

话声刚落,张报宁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杨幺身前,慢慢地盘膝坐下,脸湊到杨幺的面前,越发笑得温柔:“可惜你这有人疼的,现在只能陪着我这没人疼的。”杨幺顿时也笑了起来,狠狠嚼着张报宁喂过来的水饭,两人面上都是笑得如花儿一样,互视的眼睛里却完无一点笑意,直恨不得将对方下力死揍一顿。只是杨幺本就落在下风,此时听得张报宁左手将木头饭碗抓得卡卡直响,心情真是无比畅快,只觉得将两个月的憋气全都发出来了。

“干嘛不点火?”杨幺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报宁抬头抑望天空,微闭双目慢慢道:“月光正好。”树叶的阴影撒了下来,看不清他的神色。杨幺暗暗呸了一声,明明是害怕杨岳看着火光寻来,非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装什么伤春悲秋?

张报宁按部就班地喂饭,忽地又笑道:“听说你自醒来后,整日价寡言少语,没想却是这样。”说罢又睨着杨幺道:“也不知杨岳怎么想的,竟把你教得如此奸滑,你一个女娃,还是收敛点好,看你的傻病儿早好了,若是再寻常些,便是身子不好,凭着你哥哥,这平江县十里八乡赶着向你提亲的人数也数不尽。”

杨幺心中一惊,冷笑道:“你倒也好笑,和一个五岁女孩说些个没边没际的事。”

张报宁笑道:“订亲不过是个礼数,和年纪又有什么关系?”说罢,也不待杨幺回答,自去收拾碗勺,一声不吭地坐回了先前的地方。他这般模样倒是让杨幺暗暗佩服,想此人虽是自小孤苦,影响了心理发育,倒真是个自有沟壑的人物。

杨幺身体不好,平常无事,也要睡足六个时辰,今日一折腾,虽是睡了一觉立时又困倦了起来。她方要睡下,却突然听得张报宁喃喃念道:“阿弥陀佛……”顿时笑了出来。

张报宁听见她笑声,睁开眼古怪地看了她一会,突地笑道:“原来你竟是不知道?杨岳倒把你瞒得紧。”见得杨幺一脸疑惑,微微笑道:“白莲创始,明王下生,我虽是不信这些,但总是有人信的。”

听得这两句话,杨幺脑中轰然一响,全身都抖了起来,张报宁瞅着她,笑道:“怕什么?蒙古人如今可比不上当初,杨家做贼匪做惯了,天下乱起来,只怕反而越发兴旺,”仰头大笑道,“杨岳这么厉害,连杨天康都服了他,便是我也没话可说,只怕他天天盼着乱起来,凭风借力,直上青云。”

杨幺的书读得不少,平常未曾想起,此时被张报宁一说,蓦然想起元末白莲红巾之乱,白莲教众供奉的正是弥勒佛,口呼“阿弥陀佛”。原来杨家村里户户供奉弥勒佛,竟不是为了礼佛!

杨幺上辈子太平盛世,所见之人再是恶毒也不过是为钱为利,哪里又和造反扯上过半点关系?她用尽心机不过也是为了平安渡日,半点不想杀人造反。此时想起杨岳夜夜读书至深夜,凌晨四更起来习武,再不觉得佩服,反是一阵恐惧。

张报宁见她面色灰白,知是受惊,想着她毕竟是个五岁的女娃,便也不和她多说,闭眼睡了。

杨幺苦思了一阵,倦极而睡。没料到一觉醒来,却赫然发现躺在了自家的小竹**!

她慢慢起身,忽地听到房门外有人说话,她知道杨岳厉害,不敢走近,只是凝神偷听。好在土屋简陋,倒让她断断续续听了几句。

“……你妹子……若是……”杨幺一听这声音,便觉熟悉,知道不是杨家人,倒似是张家人。

说了几句话,便听得杨岳道:“……身子弱…死……极容易…不…担心……”

杨幺只听了这几个字,喉咙顿时发干,听得外面的话声一停,慌忙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听得杨岳推门进来,将她唤起,若无其事地替她梳头穿衣。然后慢慢喂饭,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杨幺心里挣扎了半晌,想着杨岳平日里对她的照顾关爱,终是鼓足勇气,推开他伸到嘴边的木勺,直视杨岳双目,却不说话。

杨岳看着杨幺,眼中闪过惊喜,似要说话,却终是转开眼躲过杨幺眼中的疑问,柔声道:“幺妹,来,吃饭。”

杨幺看了杨岳半晌,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突地又睁开,一把打翻杨岳手中的饭碗,乱叫着狂奔出门。杨岳呆呆坐在床边,只听得村里的孩子们叫声传来:“小岳叔,小岳叔,幺姨又犯病了!”

杨幺刚刚露头的真性情因为这起不明不白绑票事件,死死地缩了回去,张家人绑了她,又放了她,杨岳既不肯实言相告,他在这其中到底是什么角色,总是有些蹊跷。如是张报宁所说无错,他瞒着全族的人勾结世仇,哪里又是什么好路数?

尤其是当她发现全村老少,包括杨天康怕是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时,她心里越发发冷。杨岳虽是养她育她,事事照顾,但既能在这种与她性命相关的事上自行其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难保将来不为家族利益,自家的前途把她当个交换之物舍了出去。

那日的话虽是没听清,但她如此弱小,杨岳名声又是极好,便是她立时死了,也没人会怀疑。想到这些,杨幺心中越发焦虑,若不是身体实在太弱,出门就是死路一条,早恨不得离了此地。平日里若不是害怕杨岳翻脸,又无力自己活命,怕是杨岳送来的饮食都不敢吃进嘴里。

杨岳却仍是和以前一般养育她,屋里屋外全不要她动一根手指,见她装傻不过偶尔唠叨几句,竟然也全不阻止,似是要她这样疯着才好。

时光流逝,杨幺的自闭足足持续了近六年,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不露声,但是,为了自保,她又不敢完全装痴,十日里总要清醒一日才行。

于是,她缩在小女孩的身体里装腔作势,长辈教训的时候她要装无辜,堂兄弟们厮混时她要装无知,堂姐妹们明争暗斗时她要装无趣,和张家村那帮世仇掐架时她要装无能。

杨幺也不知族人们如何想,只是有杨岳在,长辈们都是体恤着,族中的兄弟姐妹尽是让着,护着,便是比她小的弟妹、侄儿女也可怜着她。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每当她对自家刻意的天真、虚伪的无知、辛苦的隐忍厌烦到了极点,想要喘口气,正常生活的时候,杨岳日日四更起身习武,晚晚读书至深夜、族人拥戴,方圆百里内的各村落皆对之推崇备至的情形就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选择继续等待。

但是,当杨幺快满十一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出了大问题,她的身体除了虚弱外,成长也迟缓不前,现在不过才八九岁的样子,癸水也没有来。要知道这时代的人寿命短,十一岁来癸水的比比皆是。

更严重的是,她的情绪在自我压抑中开始极不稳定,经常无故大起大落,时而极度亢奋,时而全无生念。使得她装不成自闭儿,倒容易装疯子!

自闭儿不是那么好当的!欺骗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耐性已经消耗干净,却仍然没有能探清杨家村和杨岳的底细。

杨幺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两件事,其一是为了让杨岳放心,其二,是听了张报宁的话,防着杨岳借着亲事,用她来结交外人。如今事情已经过了六年,杨岳也应该知道她全无和他作对的想法,至于亲事,此时的杨幺已经顾不上考虑这许多,她现在的首要目标是保证精神健全和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