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位于府邸内深幽静僻的一隅。

龙炎天近日带她逛遍龙家庄,但平安还是头一遭来到神医世家藏书之处;进入偌大的书楼内,映入眼帘的景象教她不禁啧啧称奇。

好多书哦……

屋椽高度大约三人高,六排木架每个都有近三人高,木架各有两面,每个柜面由上到下均摆满了大小厚薄不一的卷册,而这些仅仅是一楼的藏书。从书楼的外观看,楼层有三层,藏书量加起来铁定很可观!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陪他看医书吗?平安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全属医书药典。

“你前日不是问我,龙家大夫因何能得神医之名?”龙炎天不答反问。

他当时从她藏不住心思的眼神,看出她心里想问的其实是“你凭什么当神医”的质疑,害他为自己迟迟不肯签约也让她愈来愈心急的态度,小小惭愧了一下。

“嗯,你说天分是其一,其二则是读书。”

读书?!“要读这么多?!这一楼应该全是医书吧?”她诧道。

“书楼里的藏书大多是医书,少数经史。不只读,还要背记在脑中,就算背不起来,也要清楚相关病症药材的纪录在哪本书里,至少我爹是这么要求我。”

他松开她的小手,大掌随意自架中怞出一卷书册,指间沾染上万年尘埃,不由得挑了挑眉,把书放回原处。

他有多久不曾跨入书楼了?

似乎是自从他恍然了解自己就算有再高超、再精湛的医术,也挽回不上苍早已注定好的悲剧那刻起……

平安盯着残留有他温度的手,他一松手让她感觉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她轻轻甩头,将不必要的杂念甩开,随即打起精神。

“你爹对你很严格?”这么多书,龙炎天真的都塞进脑子里了?

“龙家子孙,只要有习医天分者,均须如此。”

“我不认为你会顺从你爹,认分读医书。”平安轻摇螓首。

这男人或许有天分,但习医、行医对他而言,只能算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旁人如何要求这种人把行医当成自己的本分?难吧。

“是不会。安儿,你愈来愈懂我了耶!”他投给她一记赞赏的微笑。

“所以……你该不是学艺不精,才拒绝上门求医的病患,免得误人性命?”她伸出纤纤五指,指着他惊嚷。

看他这副痞样,嗯,很有可能喔……

那她是不是该劝啸日少主打消和龙炎天签约的念头?

“你可以说我冷血、说我没良心,就是请别侮辱我的能耐。”龙炎天没好气的说道。他也有自尊心,被人指着鼻子说学艺不精也是会不爽的!

“那么,你当真把书楼里所有医书读完了?”

“为了救一个人,是读完了。”

耗费心神的大事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要是换作旁人,一定开始口沫横飞畅谈起自己多有能耐、多有毅力研读了多少书籍典册等等,但是龙炎天没有,态度还是这般淡然无谓。

“救人?”不像是他会说的话。“那人被你救活了?”

“多活了半年。我尽了全力,也只换到半年。”

换?难道龙炎天救治病患,是拿什么东西去换吗?好诡异的说法……

“医书并不全然无趣,有些还挺有意思的。”龙炎天话锋突然一转。

“怎么会有意思?医书里头写的都是如何治病、辨识病症,即便谈不上严肃,也马虎不得吧!”又不是什么神仙幻术、乡野志异之类的传奇故事!

“呶,譬如……这本就很有意思。”他找出一本书,递给她。

《房术论道》

书名好怪。

平安微微蹙眉,仍好奇的随意翻看,一翻,占满一整页的男女**图,赫然映入眼帘,画里的男躯正吮吻着身下女体的唇……

啪!她猛地合上书本,面红耳赤,把书当成烫手山芋丢回给他。

“这、这这这是春宫书耶,哪是什么医书!”

“哦,你知道?”

他问,但带着笑意的眼神分明在揶揄她“你看过啊”,平安的小脸更红了。

“以前无意间看到的……”

她有回抓到两三个秦府丫鬟偷懒在看这种滢书,当时她很好奇她们干嘛捧着书本脸红,看了,才知道书里写的画的是男女间最亲密、最禁忌的那档事,害她当夜恶梦缠身,宛如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你的表情好像遭受过什么打击。”他点明。

“因为……我觉得好恶心,还做了恶梦……”梦中,交叠的男女滢声艳语不绝于耳,交织成可怕的深渊;现在想来,鸡皮疙瘩仍会掉满地。

“不必吓成这样,**亦为养生治病之道中的一环,当然属医书——”

见那张小脸蛋顿时写满防备,像是防辣手摧花的滢魔般,退开一大步,龙炎天哑然轻笑,补充道:“我不曾身体力行替人这样治病,但倒是有人请教过。

对了,记载房中之道最古老的书,当推黄帝时代的《袕**经》,我记得书楼里有,要不要找给你看?”他热心推荐。

“不用了!”平安忙不迭摇手婉拒。

“你不相信**的疗效?《**经》里记载着,黄帝问**:‘吾气衰而不和,心内不乐,身常恐危,将如之何?’**日:‘凡人之所以衰微者,皆伤于陰阳交接之道尔。”这里所谓的陰阳,指的就是女与男;交接,指的就是——”

“我听得懂,不劳你解释……”她羞赧的制止想把文本字句解释得更详细的龙炎天。

她的反应让龙炎天起了玩兴,仍继续说道:“真懂就太好了。书中亦言:三父接之道,故有形状,男致不衰,女除百病,心意娱乐,气力强。”**归结出陰阳调和有八益,分别为固精、安气、利藏、强骨、调脉——”

住嘴住嘴!

“我听不仅、也不信那一套啦!你别再说了……”她脸红的捂住耳朵。

平安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烫得都要融出水来了!在闺女面前拿那种事高谈阔论,他不惭但她脸皮没他厚,会羞的啊!

“既然不信,那我们来试试。”他朝她眨眨俊眸,逼近。

所谓的天生桃花相,就是连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动作,都有勾人的本钱。

“我、我又没病……你要试的话,去、去找别人啦!”被他的眼神搅乱一池心湖,平安说得结结巴巴。

可恶,一个男人光用眼神,怎么比身段婀娜窈窕的女人还媚惑人心?不公平,欺负她单纯!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你是谈生意的生手,我说的没错?”

平安的思绪又跟着他转变迅速的话锋一跳,没好气的扁嘴咕哝。

“是没错。”否则也不会花了大半个月,还一事无成的耗在这里。

“谈生意要懂得投其所好,这点道理你没有异议吧?”他再问。

“没有。”所以她每天才会投他所好、陪他吃喝玩乐——

慢着,他、他……他的意思是要她投他“那种”好?!

一张写满“你真是个触类旁通的好学生”的俊惑笑颜,在平安眼前放大。

那怎么可以!

一脸兴致盎然的男人就杵在面前,平安不敢伸手明推,只能陪着笑脸暗退。

“投其所好也得视天时、地利、人和,不一定要用‘那种’我不擅长的方式,你也不尽兴,是不?”

“嗯哼。”他随意应声,看她想变什么把戏。

以为他应允了,平安松了一口气,偏头想着如何转移他的注意力。

啊,对了!人都喜欢听好话,现在就是个好时机。

“龙神医能览尽书楼里的群书,可说是、是前无古人,后、后无来者……”

龙炎天兴味挑眉。我还“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咧,这么可怜唷!

“小女子对您的敬仰……犹、犹如滔滔江、江水……绵、绵延不绝……”

这条江水是怎样,一下子有水、一下子没水,断断续续的?

“您的情躁……更、更更胜古圣先贤……那、那般高、高风亮节……虚、虚怀若谷……”

她的迟疑是对的,他向来没啥情躁可言,谦虚是什么,不清楚。

“龙姓这个伟大的姓氏配上您,再、再合、合适不过了!您的龙颜……是那么的正、正……正气凛然……尤其是镶在其上的龙眼……

呃、我指的是您的双眸,不是那种吃的果子龙眼……您的龙眼是如此的炯、炯亮有神,充、充满男子……男子气概……”

“依我看,谄媚奉承也不是你擅长的方式,”

连她都说服不了她自己,他龙炎天会信吗!

平安尴尬垂首。唉,被发现了……

没错,昧着良心巴结奉承的马屁话,她一概一说不顺口。

“还是我的提议好。”

他轻笑,俯头在她小巧的耳窝低语。

灼热的气息俯洒于颈耳之间,窜起一阵酥麻。

躁动的颤麻教她赧然缩颈后退,岂料背脊已经抵到书架,想往一旁跨步躲去,却被一双实臂因在宽阔的胸膛和书架之间。

她皱眉仰起螓首,正要发难,话还没滚出舌尖便被堵回来,用他的唇一平安吓得一僵,想呼吸却不敢,只能屏息任凭一股纯然的男性气息搔拂她的脸颊,绵长而坚定的填充她的肺叶。

宛如品尝世上最极致的甜品,他浅浅的眷尝她柔嫩的唇瓣,看似轻柔,却又重重撩拨她的心弦。

她后脑抵在书背,侧转开酡红的脸蛋,勉强拉开两人唇舌间毫无缝隙的贴合,刻意忽略急如擂鼓的心跳,从轻喘的檀口挤出拒绝。

“我说了……我没病,不劳神医诊治……”

“可是我有。”

他一句话,轻易清除她薄弱的阻碍。

薄唇重新攫住她的小嘴,这回不再是淡吮浅尝,而是深烈的掠夺,炽猛的在她口中每一寸烙下属于他的印记,而且大掌牢牢拙紧她的粉颊,摆明不让她有机会逃开。

由书册相叠积的木架,抵不过龙炎天忘情的侵略,摇摇欲坠……

“唔……”危险!

发觉身后直立的书架渐有异动,平安瞪大眼,拼命推拒还黏在她唇上的他。

龙炎天也察觉了,使劲将她往怀中一带,两人往他的方向跌去,书架则往反方向倾倒——

乒乒乒乒!

书架上半截的典籍全数落下,空木架则倾斜的卡在后方架上,幸好龙炎天动作快,搂着她退离了危险地带,没让两人遭殃。

这会儿,被迫跌扑在他身上的平安,挣扎的从他胸膛上爬起来,回身一看,看清尘雾弥漫过后的景象,小脸顿时拉下,又羞又气的瞪着那一地狼籍。

她不指望龙炎天肯主动去收拾散布一地的书,势必得由石凌和哑奴来整理,要是他们问起书柜是怎么倒的,那、那……那么不就会知道——

她糗大了!

“都是你啦……”平安哇啦哇啦大叫,压根忘了那两个从不嚼舌根的人,一个懒得问、一个不能问。

相较于她的羞愤,罪魁祸首则仍坐在原地,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满脸只找得到一种情绪——

偷了腥的得意,意犹未尽哪!

正如平安所想,龙炎天那个大少爷果真劳动不得,弄倒了书柜却一点也不觉惭愧,直接吩咐奴仆去整理书楼里的混乱。

好歹她也是帮凶,虽然是被迫的帮凶,但也不好意思把散落一地的书籍全留给石凌及哑奴整理,他们又不是闲闲没事干。于是这两天,平安都待在书楼帮忙将书柜恢复原状。

身心舒畅。

蹲在地上捡书的平安嗤之以鼻。

前日,同样在这书楼里,龙炎天在吻了她、制造出这一地混乱之后,居然还大笑着说出那四个字。

那哪叫做治病,身心舒畅的只有他一个人吧!她反而像是病了……

嗯,愈想愈不对,她被吻的当时到现在,浑身都还觉得不对劲,好似他故意在她体内放了颗火种似的,只要那天的情景一跃上脑海,火种就开始燃烧,她的唇和脸便会隐隐发烫,烧得她得六神无主、熨得她心湖大乱。

那夜,她又做了恶梦。

只不过,在梦里,曾经模糊的身影恍然变得清晰,书上交叠的男女成了龙炎天和她,他低醇魅惑的嗓音在她耳畔徘徊,和那张薄唇同样炙热的大掌,随着他的吻抚过她每一寸……

停!那是恶梦,还想它干什么!

可恶的龙炎天,他卑鄙、他杀千刀、他王八蛋、他臭鸡蛋!

不但又害她做恶梦,也害她之后与他见面都不自觉把目光绕到他唇上、忆起那温润的触感,他的唇看起来很薄,但却矛盾的拥有坚韧与柔软、漠凉与温暖……

走开走开走开!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对于他借治病之由,行之实的恶劣行径,她怎么老放在心上——

借治病之由,行之实。划过脑海的结论,让平安不禁柳眉倒竖。

“可恶!我居然还傻傻的以为那样真能治病,龙炎天是大骗子!”

她抡起粉拳拿搁在腿上的书本出气,思及书本与她无冤无仇,索性放了粉拳,改而拍掉书皮上的灰尘,映入眼瞳的书名,赫然教她眯起冷眸。

《房术论道》她又揍了书本几拳,然后狠狠丢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眼不见为净!

平安拍拍掌,站起身,从窗棂瞧见哑奴在书楼外的凉亭替她摆好了午膳,便暂时将不愉快抛诸脑后,开心的往凉亭走去,看今日哑奴又端出什么好料理。

“好香哦……这是金针拌百合对不对,菜色真漂亮!”平安食指大动,拿起筷箸毫不犹豫开动。

“哑奴,你不要楞着不动,坐下来一块吃。”

察觉哑奴神色凄苦、蓄满湿意的水眸像是快哭了出来,她关心的问:“哑奴,你怎么了?”

哑奴摇头,闪烁的眸光逃避平安询问的视线。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哑奴还是一迳摇头,豆大的泪珠因她的动作滚出眼眶。

别告诉她,有人没事眼睛会浙沥哗啦出水的!

平安轻叹,掏出手绢。“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你先别哭——”

“平姑娘。”有人打岔。

“石凌,是你。”总算有救星了,他们是自己人,应该比她这个外来人还能进入状况。“你知不知道哑奴怎么了,为什么哭?”

他颔首,刚毅的下颚因牙根暗咬而微微怞紧,仿佛在对抗某种痛楚,无形的割在心上。

“门外。”冷凝无温的嗓音,此时参杂了几许几不可辨的无能为力。

“门外怎么了吗?”

“有人求医。”

“那就请他进来呀!”可这跟哑奴有什么关系?

“不能,少爷不准。”

“我去看看。”平安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走。

“平姑娘——”

她顿步回头。“你们是龙家庄的人,我不是。我去看看,龙炎天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石凌默然放弃想劝退她的念头,泪眼汪汪的哑奴则是扯住平安衣袖,马上盛了一碗饭菜,连同筷箸一起交给平安。

平安一头雾水的接过饭菜,还好有石凌在一旁解释。

“她们跪了两日。”

“跪了两日?!什么食物都没入腹吗?”平安低呼。

石凌和哑奴一同点头。

“好,我拿给他们吃。”平安走了几步,又踅回凉亭,将手绢塞给石凌。

“帮我安慰她。”语毕,她快步往龙家庄大门的方向去。

石凌大手拎着一方女人用的香帕,黝黑俊脸悄悄泛红,有点不知所措。

泪人儿还没止住泪水,纤瘦的身子缩在亭柱角低泣。

“门外那对求医的母女,让你想起,是吗?”他间。

哑奴迷蒙的目光浮现幼时沾满恐慌与伤痛的画面,那些回忆,仍清晰如昨。

五年前,她还住在山下的村镇。有天夜里柴房突然失火,当时娘和她就睡在那间简陋的柴房里,那把火,就是她称之为爹的男人放的;因为娘生了个不会说话的赔钱货让他蒙羞,所以他痛恨她们,动不动就出手拿娘和她出气,平时拳打脚踢不够,还想放火烧死她们。

结果,她们逃出了那场大火,她犹记当时身子好疼好疼,娘抱着她连夜上山到龙家庄求医,炎天少爷救了她们母女、替她们疗伤。她们无处可去,因此留在龙家庄为奴报答少爷救命之恩;两年后,娘染了急病过世。

后来她才知道,当初在那场大火的无情焚烧下,娘的伤势比她还严重;她才知道,娘最后那两年的生命是少爷以他自己——

感觉有人轻触她的脸,哑奴自悲痛、苦涩与歉疚交织的往事中怞回神,一见属于男人的粗厚大手拿着绢帕替她拭泪,她一惊,瑟缩退开,明显躲避他的好意。

石凌喉头一哽,压抑的收回手,懊恼自己的粗手粗脚吓着了她。

“平姑娘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哑奴怯懦的望向退离她一大步远的寡言男子,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小脸上的惧色稍稍褪去,不过盘据在心底的浓浓哀伤,已非轻尘那般可轻易抹灭。

但,炎天少爷如果想保命,就得见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