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话!”左宗棠素来不会谦虚客套,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实话对你讲,润芝、雪琴他们之所以连克长江沿线城镇,就是用我的主动出击的主意。涤生,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则是你的短处。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合。这次复出带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审时度势,出奇制胜。”

“你说得很对,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平实,缺乏奇策。在这方面,你今后还要多给我指点指点。”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讨得左宗棠的欢心,一半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这段时期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左宗棠笑着说,“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阴事,越诡计多端越好。”

“不错,不错!”曾国藩也爽朗地笑起来。

过一会儿,他以极其恳切的语调说:“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具备着真正的统帅之才。”

这句话,说到左宗棠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说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话,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统帅是你,这是皇上钦命的,谁还能不承认?看今后战事的发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领一军,作你的辅翼。”

“若这样,那就太好了!”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左宗棠身边,郑重地说,“季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里想:八成是求我给他筹一笔大饷。

“我在荷叶塘守制时,取《道德经》之义,凑了一副联语,想用篆体写出来,挂在居室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给我书写如何?”

说左宗棠是篆字高手,这分明是出格的恭维。湖南的书法家多得很,篆字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体在内,充其量在长沙城里也只算得上二流。不过,左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颂。他心里高兴,忙说:“你想的是哪几句话,讲吧!”说着便起身到大柜边去拿纸。

“这副联语的上联是:敬胜怠,义胜欲。”

“行!”没等曾国藩说完,左宗棠便插话,手里拿着一叠宣纸。

“下联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纸摊开在桌面上,正要取笔,听到下联,心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很快,他明白了:曾涤生这个滑头,原来是借这副联语,在我的面前进一步表明他的心迹。他将我比作雄,自己甘愿为雌。唉。也真难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笔,笑着说:“涤生兄,听人说,你这一年多守丧期间,天天不离《道德经》《南华经》,俨然成了老庄的入室弟子。别人听了为你高兴,我听后为你惋惜。”

曾国藩不露声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着这位怪杰发出与众不同的议论来。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尤其是身处今世,我辈人更不可为其所迷。”左宗棠放下笔,严肃地说,“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正靠的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这里要的是拯难救苦的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逍遥则更是极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老庄之道,今日诚不可取!”

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这一番激昂的陈辞,曾国藩一点儿也不觉意外,这正是他自己多年来所怀抱的态度。他只能赞许,不能有任何非议。不过,今天的曾国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华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领略到的。他不想与左宗棠争辩。他知道辩亦无益。眼前这位气冲斗牛的左师爷,世上有几人辩得过?更何况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气,正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曾国藩微微笑着,轻轻地点头,嘴里说:“有道理,有道理!”

“涤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副联语不写了吧,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乡侯的话,可能对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实益。”

说罢,也不管曾国藩同意不同意,立时挥笔写就。上联写的是:“集众思,广忠益。”下联是:“宽小过,总大纲。”曾国藩看了拍手称快,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收下了。你落个款吧!”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笔,在后面补了几行小字:“涤生兄奉命复出,嘱余书老子‘守雌’之言以自束。余以为不可,改书古亮之言以贻之。今亮咸丰八年六月于只进不退斋。”

曾国藩双手接过这份重礼。

“这几天你下榻哪里?”左宗棠问。

“暂住在城南书院。”

“明天一早我来拜会你,与你谈谈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国藩感激地说,“我在书院恭候大驾!”

当左宗棠亲送曾国藩出门时,只见陶公馆中门大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曾国藩心里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圆满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