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李鸿章在安徽打胜仗少,打败仗多,曾国藩也知道些。他甚至还听到过有人以“翰林变绿林”的刻薄话来挖苦李鸿章。曾国藩将来信锁进柜子,既不复函,也不派人传话,他有意要挫挫这个高足的锋芒。

十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曾国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馆查看。回报说,李鸿章在旅馆读书写字。又过十天,曾国藩再派人去窥视李鸿章。回报说,李鸿章仍在读书写字,并无回安徽的表示。当天,曾国藩传令叫李鸿章来军营相见。

李鸿章一进军营,便急趋向前,走到曾国藩身边,行门生叩拜大礼。曾国藩凝然端坐,并不起身。待李鸿章行完礼,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见了,李鸿章已步入中年,战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却显得比过去在**时硬朗多了。近来常感右目痒痛、精力不支的曾国藩,看到眼前这个踔厉风发的门生,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少荃,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发福了,官也做大了,现在是道员衔,还是按察使衔?”曾国藩充当过多次乡试主考和会试阅卷大臣,且诗文为一时之冠,故而门生甚多,但真正经他指教过的受业生,仅李鸿章一人。对李鸿章,他有一种父兄对子弟的情感。早就盼望李鸿章来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曾国藩心里不太满意,二十天不理不问,也含有这层原因。

“恩师取笑了!门生早就想投奔恩师帐下,并托家兄转达过此意,怎奈福中丞执意挽留。福中丞是门生的座师,门生亦不好强违。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决心离开了他,追随恩师左右。门生虽蒙圣恩赏加按察使衔,但在恩师面前,门生永远只是个小学生。”

李鸿章的话提醒了曾国藩。的确,李瀚章曾跟他说起过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见,李鸿章不以冷落为意,仍这样谦恭有礼,恍如十多年前碾儿胡同里的恂恂学子。曾国藩心中的一丝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你既与胜保不和,何不回翰林院供职去?”曾国藩望着李鸿章笑着,三角眼里射出的是慈爱的光芒。

“恩师,”李鸿章认真地说,“你老从来教导门生,男儿立身,不在高官厚禄,更不应贪图个人享受,当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目前逆贼肆虐,四海鼎沸,门生岂能违背恩师教导,视国难民危不顾,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难移。多年的挫折,并没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说起话来,仍是这般大言荦荦,但曾国藩喜欢听。他心里暗暗赞许,脸上却无特别的表示。

“这几年,门生在家乡东撞西突,前后追随过吕侍郎、福中丞,均茫然无指归;现在又遇了个胜保,心中无点滴才学,偏又目空一切,视汉员如同仇人一般。门生冷眼观察过许久,无论福中丞,还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张国梁,都不是戡乱之才,更不要说胜保之流了。东南半壁浊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实只恩师一人,万望恩师收留门生,日后也好附恩师骥尾光宗耀祖,这也是家父临终时的遗言。”李鸿章说到这里颇为动情。

“少荃,你来我这里,是想自己带勇,还是做参赞?”曾国藩不再盘马弯弓了,直接问。

“门生虽出身词臣,但这几年也曾几十次亲历沙场,略懂一点打仗的道理,门生想在恩师帐下做一名偏裨将佐。”李鸿章答得也直截了当。

“哦,你想带勇,那好哇!”曾国藩边说边思考,略停一会说,“不过,我身边暂缺一个办文书的人,先委屈你帮帮忙,掌几天书记文案如何?”

在曾国藩看来,安徽的团练办得一团糟,李鸿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带到湘勇中来,必须先在他的身边跟着学习一段时期再说。

“好!门生正要跟着恩师学习起草奏折哩!”绝顶聪明的李鸿章将失望藏起,装出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家兄曾跟我说过,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屡战屡败’四字。恩师看后,将‘战’‘败’二字互换位置,变为‘屡败屡战’。家兄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位置一换,满篇精神大变。门生在安徽时,听福中丞说,恩师奏折,当今无双。门生过去跟恩师学古文时不用心,现在要补上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