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雨水渐丰。

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下朝后,谢则安神色微沉。姚鼎言安静了一个冬天,终于又开始行动,他向赵崇昭提出试行青苗法,选的地方都是他门生所在地。

市易法、免役法都交给了沈存中和方宝定,赵崇昭也觉得愧对姚鼎言,因此在和政事堂商量过后就点头同意。

沈存中和方宝定都脱不了身,青苗法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们来主持。谢则安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再想躲避都没用。

既然躲不开,那就一起来玩把大的吧。

谢则安打道回府。

端王正在屋里等着他。端王刚回来不久,一直住在自己府邸。端王挺想住到谢则安府里,不过考虑到谢则安的处境还是作罢了——藩王与朝臣往来太深不是好事。以前在凉州天高皇帝远,他们都没那么多顾忌,京城可不同。在京城,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端王修养了几天,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谢则安。

见谢则安眉目间稚气尽退,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许多,端王颇有些感慨。他笑着说:“又过了一年了。”

谢则安感觉眼前的端王像过了十年。

谢则安说:“听说你把世子送到军中历练了?”

端王脸色微凝,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显然不太想提。

耶律衍知道一切后让人把他送了回来。他在路上也听护送他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耶律衍在战场上表露自己的身份逃过一死,回到狄国后日子却并不好过。本来他逃到大庆就是因为族人的迫杀,回去后处境比当初更为艰难。耶律衍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却还是咬着牙一步步挺了过来,收罗了一批忠心下属,渐渐入了狄国国主的眼。

为了熬到封王之日,他吃过的苦头比谁都多。

身不由己啊,他们都身不由己,所以他们都被浪头推着走,谁都回不了头——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耶律衍这么辛苦才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放弃即将到手的权势、忠心耿耿的下属?少年时的喜乐欢愉,不过是一场清梦罢了,醒了就醒了,了无形迹,再也寻不着踪影。

端王看着谢则安:“你和陛下最近如何?”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好得很。”

端王见谢则安眉目舒展,并不像在说谎,心中也替他高兴。他说道:“那就最好。”话还没落音,戴石进来通报说赵崇昭走正门进来了。

谢则安呆了呆。赵崇昭不是没有从正门过来过,只不过次数很少,毕竟他们白天已经几乎天天见,赵崇昭再天天找来的话也太奇怪了。

端王促狭地看向谢则安:“看来皇侄儿还是不放心我和你独处啊。”

谢则安:“…………”

端王在侧,谢则安当然不能坐在原位等赵崇昭进来

。他起身去迎接赵崇昭。

赵崇昭一见着人,手立刻伸了出去,在衣袖下握住谢则安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五指。谢则安压低声音说:“赵崇昭,你别疑神疑鬼。”

赵崇昭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疑神疑鬼,听说皇叔在你这儿,我顺道来见见皇叔而已。”他补了一句,“小时候我和皇叔可亲近了。”

谢则安懒得这睁着眼说瞎话的家伙,任由他牵了一会儿才收回手。

端王也站起来等赵崇昭进门。

赵崇昭总觉得端王有哪里不一样了。一别数月,端王清减了不少。如果说从前端王有时总会出神,像具离了魂的空壳,如今他的目光沉着了不少。多奇怪,端王已经三十几岁,这一刻才像真正成熟起来。

赵崇昭说:“皇叔,那耶律衍实在可恶,让您受苦了!”

端王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耶律衍曾经给陛下写信。”他简单地将耶律衍那张狂的宣言说出口。

端王已经好些天没想起耶律衍这名字。

耶律衍会放了他,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中的意外。不过这也是因为赵蝉情急之下的坦白勾起了耶律衍的愧疚,要不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对他做过那么多疯狂的事,耶律衍得知那些事之后只会觉得“看,你果然也是爱我的,所以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端王并不为耶律衍的“幡然悔悟”感动。从知晓耶律衍的身份那一刻起,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耶律衍永远不可能是他的伊勒德。既然从一开始已经彻底敲碎了所有期望,耶律衍对他做什么或者逼他做什么,都不会再让他有半分动摇。

也许有那么几天,他们都假意把对方当成当初那个少年,重温了当年的旧梦。可梦就是梦,醒来之后绝不可能再继续。

耶律衍也是因为彻底清醒了,才会对他放手。

端王笑着说:“这狂妄的语气,还真是他会说的话。”

谢则安有些忧心地望着端王

端王说:“我也不说假话,我在那边确实不太好过。不过我们都知道耶律衍是疯狗,我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

谢则安挑挑眉:“你是说就这样算了?”

赵崇昭应和:“不能就这样算了!光明正大到我们境内把皇叔你掳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虽然防着端王跟防贼一样,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很拎得清的,端王和耶律衍之间不管有怎么样的牵扯,端王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皇叔,外人敢欺负到他皇叔头上来,哪能说放过就放过!

端王说:“我有说就这样算了吗?”他也挑起眉头,“疯狗咬了我一口,我自然要把那只疯狗弄死!”

谢则安:“……”

果然是赵家人的血统啊。

端王说:“我正想入宫去找陛下。”他冷笑起来,“我想去你恭王叔那边,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我去。”

赵崇昭一愣。藩王封地可不是随便说换就换的,真要随便换来换去,非乱套不可!

端王说:“我不要封地,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什么人都不带。”

赵崇昭说:“皇叔是想亲自报仇?”

端王点点头:“仇要自己报才痛快。”他看向赵崇昭,“五年,五年之内,我也要耶律衍尝尝当阶下囚的滋味。如果陛下不同意就算了,我也不想让陛下为难。”

赵崇昭考虑片刻,说道:“我给你找个替身回凉州。皇叔你不泄露身份的话,去哪儿都方便。”

端王一怔。

他没想到赵崇昭会这么放心他——他可是有过“造反前科”的。

赵崇昭像是看透了端王的想法,认真说道:“既然三郎相信皇叔,我当然也相信。”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小时候皇叔对我和宁儿都很好……”

端王想起逝去的皇侄女,心中怅然

。他感叹道:“那时候你们兄妹俩还那么小,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赵崇昭看着端王沉郁的眉眼,越发觉得耶律衍该死。他抓紧端王的手:“皇叔放心,恭王叔那边我会打招呼,谭先生也在那边,听说你们小时候都和谭先生很要好。谭先生主意多,皇叔以后可以多和谭先生聊聊。”

端王笑着调侃:“这不就像我多找三郎聊聊一样吗?你恭王叔一定恨不得把我撵走。”他说完又瞅向赵崇昭,“你答应让我去北疆,难道就是打着‘不管去哪儿都好,先撵走再说’的主意?”

赵崇昭:“……”

他心虚地清咳两声,说道:“皇叔说笑了,您要是愿意的话,多呆几天也行。”

端王一下子明白了赵崇昭的意思:“原来你是想这几天就撵我走。”

赵崇昭被揭穿了心里的想法,索性脸皮都不要了:“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端王被他噎得没声了。

人一旦没脸没皮起来,还真有点可怕。

端王得了赵崇昭点头,整理行装准备出发。没想到临行的前一夜,端王府中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人挽着简单的发髻,姿容未变,只是比不得往昔的张狂肆意。

端王喊道:“阿蛮。”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长公主。她在三年前收到了谢谦的遗骸,对于那段自己耻于提起的婚姻,长公主总算彻底看清了。这中间虽然少不了谢谦的引诱,更多的却是她自己心意不坚。她心里一直有怨,怨驸马选天下不选她。或者该说她一直知道自己在驸马心中只像个妹妹,在听到驸马死讯后才会恨恨地想“果然是这样”“我对他来说果然不重要”。

所以她明明有千种万种的选择,却一直和谢谦绑在一起。她要让所有人——包括泉下的驸马看到,她过得不好,她过得很不好,都是他们害的。她要他们愧疚,她要他们走在黄泉路上都不安宁。

到头来,自己遭受的一切又能怪谁

拨开了眼前的迷雾,长公主才终于放下一切。

长公主说:“塞北不比京城,什么都不太方便。我叫人准备了点衣服,哥哥你多带些去。”

端王微讶。

长公主说:“给六哥也带一点。”

长公主口里的“六哥”是恭王,长公主和恭王一向不太对付,这种话从长公主口里说出来实在太奇怪了,端王忍不住多看了长公主几眼。

见长公主一脸平静,端王“嗯”地一声,答应下来。

长公主说:“里面还有几套给谭先生的,他双腿不便,我还给他准备了些棉垫和其他东西。”

端王猛地抬头。

长公主若无其事地与端王对视:“这几年谭先生得时刻安抚六哥,恐怕受累得很,我们当然得关心关心。”

端王一笑:“好,我会带到。”

哎哟喂,越来越有趣了,真想快点看看恭王的脸色。

长公主听端王答应,放下心来。

眼前的迷障一旦散开,想不清楚的事情很快就能豁然开朗。

守了那么多年都没变心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变心呢?唯一的可能是,心没变,人也没变。

那个人对她和恭王都一样疼爱,如果是真的是他的话,那样与恭王朝夕相对,应该不忍再次把恭王推远吧?

他们应该已经决定相守一生。

不过这也很好了……

能作为妹妹继续关心那个人的话,也很好啊……

人还活着,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