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卢默对海航的声辩自然不会满意,他在发起进攻前并没有收到海航关于推迟,或者取消空中支援的情报。普卢默相信,要是事先知道的话,他是决不会在没有飞机掩护下,对坚固的敌人阵地发起进攻的----如果进攻胜利,是另外一回事情,要是那样,他就能嘲笑中国海航的无所作为了----普卢默向总部发去控诉电,声明自己从来都没收到海航关于取消支援的电报,要求总部对海航的失职,进行严厉处分。

普卢默的电报还没发出去,他先接到了联军副总司令,英国的海因曼·艾伦比陆军上将给他发来电报,电报说是原先提供空中支援的中国海航部队,因为天气原因,取消当天上午的飞行计划,要求普卢默对此变化给予特别关注!普卢默看到这份电报,脸上当时就变了颜色,心肌梗塞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海航的电报当然是在进攻发起前,发送到联军总部,只是在总部中,各国军队都有自己的独立系统,海航的电报先送到中国一方,接着又由中国方面口头传达给英国方面。

事情坏就坏在“口头”上,当时去跟英国人汇报的中国通信参谋是位浙江奉化人。这位通信参谋有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作为通信参谋,他不屑去了解其他国家语言,不管是英语还是据说是“最优美”的法语,或者是嘴里像摩托车启动的俄语,他是通通嗤之不理,反正他抱有“学好中国话,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强烈自信心。

真要说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倒也没什么,可这位参谋说的“屁通矮屋”(普通话)中,奉化方言味道又极重,若是稍微着急点,他马上就“石骨铁硬”的“娘西皮”脱口而出了,不要说外国人,就连绝大多数中国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指挥部里,英国的语言天才是不少的,可这些天才们能掌握四五十种各国语言,却不可能掌握每种语言中各种各样变化多端的地方方言,奉化话又不是粤语、闽南话这种西方人了解多些的中国南方语系,通信参谋口里几个“呕”(语气助词)一说,那些天才们只能大眼瞪小眼,瞠目不知所云了。

于是很简单的一则通报,在不大的总部内却玩起了语言游戏,彻底搞明白这位可敬的爱国者到底说些什么后,普卢默的黄花菜早就凉了。

虽然普卢默的英勇行为给予了被围困的第五师团极大帮助----按照艾伦比上将所言,在普卢默上将指挥的英军强大战斗力的支持下,被围困第五师团的日本人“似乎”也表现出了一定的战斗力。他们能顶住同盟国八个不满员师的围攻,这全是普卢默的功劳。如果没有英军的英勇救援和奋勇战斗,以第五师团的战斗力,绝对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

第五师团对艾伦比的说法当然有不同看法,小原传师团长认为是第五师团牵制住同盟国二十个师(!)的兵力,这才没有让英军在巴尔干出现更悲惨的命运,想想看,要是没有第五师团牵制城里的那些同盟国军队,在庞大无比的同盟国军压迫下,以英国人表现出的能力看,他们想不跳海都不可能!

被包围在萨洛尼卡城市内的第五师团还是需要救出来的,至于救援军总指挥,心肌梗塞的普卢默当然不适合继续担任了,刚从加拿大赶过来的朱利安·赫德沃斯·乔治·宾陆军上将接替了因病黯然离职的普卢默上将。

英国人报复心理极重,在兰加扎湖遭受的惨重失败,仿佛一块红布,彻底挑逗起了约翰牛的怒火。刚组建拉到埃及的奥新军团,又离开了埃及,准备投入到巴尔干战线。他们短时间内当然赶不到,但这却无碍第二任救援军总指挥还有英国人担任。

乔治·宾在战争爆发后担任过骑兵师师长、军长,驻加拿大军团司令,让他担任救援军总指挥,并不存在资历不够这种麻烦事。作为当过骑兵的乔治·宾上将,他有着充沛的体能和敏捷的大脑。乔治·宾上将一到救援军司令部,马上就驱散了司令部里因为失败,而显得颓废的气氛。乔治·宾上将饱含激情地激励那些颓废者:“勇士们,高举战旗,奋勇前进吧!你们的胜利之声将震动山河,东西回荡,你们的刀剑之光将上冲九霄,为我高贵的死伤战士复仇吧!”

一个加拿大师被打残了?对乔治·宾来说,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整个奥新军团正在赶来的路上,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用英国人自己的军队,让敌人付出代价。至于现在,在乔治·宾手下还有一个完整的第五师团,一个损失超过两成的不满员加拿大师,在奥新军团到来之前,乔治·宾上将可以用这些兵力对敌人发起不停歇的攻击,直到敌人坚持不住了,或者自己的后继部队上来。

第五师团刚取得胜利没多少时间,在萨洛尼卡城里就像被放在火上烧烤的老鼠,对日本人来说,第五师团万一发生什么不幸,这是他们完全无法接受的。用不着乔治·宾督促,对救援行动之缓慢,早就不耐烦的日本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亲自上阵,去解救自己的同胞了,当乔治·宾下达了进攻令后,第六师团好像脱缰的野马,向着同盟国军阵地冲去。

第五师团对敌人发起的“*攻击”深深感染了那些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人。为了援救第五师团,第六师团也依葫芦画瓢,抽调十三联队第一大队,向敌人阵地发起了*攻击,师团其他各大队做好出击准备,只要第一大队突破敌人阵地,各大队将迅速投入战斗。

亲临前线指挥战斗的第六师团师团长明石元二郎中将相信没有什么人不会被日本人的意志力所征服,第五师团已经证明的事情,第六师团会干的更好。至于伤亡,明石元二郎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京都已经发来电报,补给兵力正在路上,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抵达巴尔干前线。

同样是夜晚,天黑下来,月亮高高升起来,天空虽然布满了乌云,月光还是透过乌云间缝隙洒落下来,五月的巴尔干半岛夜晚还很凉,海风拂过之处,人们冷得直打哆嗦。就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相信自己夜战水平的第六师团仿佛一架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在喝过壮行酒,头缠白布条(上面写着“必胜”、“武运长久”之类的激励话语),光着膀子拎着地雷、手榴弹、炸药包、迫击炮弹、燃烧瓶的第六师团十三联队第一大队一千多名官兵悄悄进入前沿阵地。

当炮弹落在敌人阵地,十三联队第一大队那些官兵就好象打了一剂兴奋针,也不等炮火停歇,拎着爆炸物呐喊着冲了上去----多年作战经验表明,炮火无法将阵地上所有敌人埋葬,只要炮火一停歇,那些躲在战壕里的敌人将在几分钟内复苏,缩短冲进敌人阵地的时间,也就是减少自己伤亡,取得胜利的把握就更大。

在后面翘首相盼的第六师团官兵与中国顾问们眼瞅着第一大队官兵很顺利冲进了敌人阵地,从发起冲锋,到站在敌人阵地上,他们没遭遇任何拦截,顺利的让人不敢想象,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接着,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冲上阵地,要和顽抗的敌人同归于尽的“*”们,傻站在阵地上,壮观的连环爆炸场面并没有出现,人们正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无数颗照明弹从敌人阵地后面更深远的地方,打到了第一大队头顶,一颗接着一颗照明弹将光明带给了第一大队,也给第一大队带来了死神的狞笑。后面的人们看到夜幕下无数条通红的火链鞭笞着第一大队*,担负自杀性攻击的第一大队官兵在火链中不停地抽搐着,成片成片倒了下去,炸药包与燃烧瓶被打着,眩目的爆炸与橘红色的火焰吞没了第一大队……等最后一颗照明弹熄灭,沉闷的机枪停止了吼叫,一切都沉寂下来。

等候投入战斗的第六师团后继部队观看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些*中了邪,不攻击敌人,而是傻站着给人当靶子打。

在不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前,继续进攻是不明智的,明石元二郎中将纵然极想第一个冲进萨洛尼卡,将第五师团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他也不敢冒险将部队推进火坑----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前面是炼狱,会让整个第六师团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明石元二郎也会毫不犹豫将第六师团送进去,可现在,面对超自然的事情,明石元二郎却感到不寒而栗。

天亮的时候,派出侦察的斥候带来了让人不快的消息,整个第一大队全体玉碎,阵地上没有发现一名同盟国士兵----白天在阵地上的同盟国部队,在天黑的时候通过交通壕撤了出去,阵地上只有地雷与纵横交错的绊脚索。

一切都明白了,可以想象,当第一大队官兵冲上阵地,却发现自己要消灭的敌人,各个都是土行孙,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官兵是如何彷徨,这时候黑夜变成白昼,站在阵地上的第一大队官兵面对突如其来的明亮不知所措,这时候布置在二线的敌人机枪开火了,那些*们想要进攻第二道阵地,可面前却是一道一道的绊脚索,让他们举步惟艰,后面没有命令,他们又不能后撤,等待第一大队的只能是全员玉碎。

让所有中国顾问痛心的,是他们的学友,在美索不达米亚战役中表现优异的战斗英雄,担负十三联队第一大队顾问的曹显锋临时少校,在这次战斗中阵亡了,他是巴尔干战役爆发后,牺牲的第一个中国顾问,但相信不会是最后一个,这让那些顾问感到自己头顶上愁云惨淡。

有了第一大队的前车之鉴,徐永晋当然不希望自己成为曹显锋第二。

“徐少校,你地,军人地不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是第二大队大队长,这个大队我说了算的干活!”徐永晋阻拦了第二大队的突击,古庄干郎一着急,这位引以为豪的“汉学家”,中国话说得再生硬也没有了。

徐永晋不想看到第二大队白白送死----他更不想自己当曹显锋第二----脸红脖子粗冲古庄干郎吼道:“按照命令,我有权决定第二大队进退!”

说话工夫,友邻阵地上十三联队第三大队已经冲出了战壕,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叫,朝密集的炮火封锁区冲了过去。古庄干郎听到友邻部队的喊叫,脑门上急得冒出汗,轻蔑地瞥了眼徐永晋,好象他正看着一头瑟瑟发抖的胆子极小的毛毛虫,不屑地撇撇嘴:“你地,顾问地干活,指挥权,没有!我,才是大队长的干活!”

徐永晋刚要和古庄干郎争辩下谁才有资格指挥第二大队----堂堂中国少校,居然指挥不动一个日军少佐,还要受到这个少佐嘲笑,这是中国军人决不能忍受的----一名日军将领怒气冲冲走了过来,走到古庄干郎身后,大骂一声“八噶”(徐永晋别的日语不会,和第二大队混了这么长时间,他总算知道这名将军嘴里说的决不是慰问古庄少佐的话),抽出军刀,用刀背在古庄干郎后背上狠狠劈了下去。

古庄干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跳起来正要骂,看到面前军人肩章上的星星,马上站得笔直,那名将军满脸煞气冲着古庄少佐咆哮,古庄少佐只是紧绷着脸,低着头,一口一个“哈咿!”

徐永晋在俩个日本人面前仿佛成了局外者,这让他很是不高兴。由于国力差异,按照惯例,同级下,中国军人总是比日本军人高那么半级,他这个少校虽然是临时的,那也比古庄干郎要高,不然中国的面子何在?就算是日本将军,看在自己是中国人份上,恭敬的日本将军也不能当自己不存在才是。可现在……

徐永晋将目光投在低矮的日本将军肩章上,他的满腹不快马上不翼而飞----这个身穿陆军制服的日军将领,肩章上有三颗亮煌煌的金星!在这里除了呆在海上的奥保巩,日军大将只有乃木希典,不用问,站在面前的就是日军第三军司令官乃木希典大将!虽然这个第三军被拆散的不成样子,可一个司令官该有的威势,还是让徐永晋很知趣地将满腹不快收回肚子里。

严词厉色的乃木希典大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不过徐永晋猜也能猜出来,看那表情,分明是痛斥古庄干郎动作太慢,两个耳光甩过去,面颊上的肉不停抽动的乃木大将举着军刀作势欲劈人,古庄干郎一个九十度鞠躬,抽出军刀向后面的第二大队士兵高呼着日本话,将徐永晋丢在一旁不管,带头冲了出去。

上千名日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徐永晋身边跑过,跟着古庄干郎奔向硝烟迷漫的战场,乃木大将举着军刀,在一群卫兵簇拥下,跟着人群向前冲,从头到尾,这位乃木大将都没看一眼徐永晋,就好象徐永晋是空气,根本不存在过。

乃木大将和古庄少佐的行为,深深刺痛了徐永晋的民族自尊心,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中国人,是中国派来帮助日本人的军事顾问,是第二大队的老师,那些学生怎么能当自己不存在?跟着第二大队向前冲吗?前面是枪林弹雨,看那架势,不管填进去多少,也不可能将人家填满,既然这些日本人当自己不存在,自己又有什么道理去学习曹显锋?

让人抛弃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徐永晋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冲进炮火的日军,紧抿着嘴唇,心里仿佛被刀剜着。在徐永晋眼中,那些日本人好象扑火的飞蛾,排着密集队形冒着炮火前进。不一会儿,炮火将日军吞没,火光中不时有日军士兵或者在空中飞舞,或者一头栽倒在地,或者化做漫天红雾。隆隆炮声压制不住日本人的嚎叫,嚎叫声中又搀杂着濒死的哀号。虽然不是中国军队,但这也是友军,看着友军无谓地牺牲,徐永晋心里还是不好受。

空中出现了几架涂着黑十字的飞机,那些飞机在日军头上不停地俯冲、拉起,和前两天加拿大师进攻一样,担负战场空中遮断的中国飞机不知在什么地方。

“壮观吗?这是英勇行为还是鲁莽?”

徐永晋在心底问着自己。堂堂大将亲自参加突击,这在中国军队中可是决不会发生的事情,中国军队也讲究战争中将领靠前指挥,可那只是靠前指挥,决没有将军担任敢死队长的角色,亲自率队发起冲锋,像日军这样,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了。

前面壮丽的场面吸引了徐永晋,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几步,很快,徐永晋又想起刚才那些日本人当自己这个顾问不存在,给他带来的巨大耻辱,徐永晋收住脚步,干脆坐了下来。

“冲吧,尽管冲吧!兵都打没了,我看你用什么拯救第五师团!”徐永晋恨恨想着。

如果抱着纯粹欣赏的眼光看,日本人的冲锋场面还是极为壮观的,潮水般奔腾的人流,割麦子一样倒下的士兵,响彻云霄的枪炮声与呐喊声,在后面看着的徐永晋热血沸腾,恨不得将这场面拍下来,那么激动人心场面,要是拍下来,拿到国内放映,得个金鸡百花奖什么的,应该大有希望,到时候他徐永晋就是知名导演了----真要投身进去,感受当然大不相同。

看着日本人“猪突”时那种狂热劲----大将带头冲锋,士兵们很容易就一个个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战斗热情----徐永晋某段时间,真以为敌人阵地要被突破了。眼瞅着日本人冲进弹幕中,徐永晋不知如何有些旁皇起来,呆在后面是否说明自己变成了胆小鬼?很快,他就拿自己是被日本人排挤出来了,来安慰自己。虽然徐永晋也明白,这种安慰话实在有些自欺欺人。

十来分钟后,徐永晋不再对自己是否是胆小鬼感到犹豫:潮水一样涌上去的日军,又好象退潮般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嘴里还高声喊骂着什么。

“古庄……古庄少佐!”

徐永晋一把拉住杀气腾腾,眼里充满了绝望的古庄干郎:“你的部下这是在干什么?!”

从前面溃退下来的十三联队----人全乱了套,不光有第二大队,还有第三大队的人从徐永晋身边跑过。

“你们不是要‘猪突’吗?是不是搞错了方位,把这里当敌占区了……敌人在那边,不在我身后!”徐永晋还没忘记古庄少佐刚才冒犯了自己,看日本人逃的很狼狈,连前面被打死的日军官兵耳朵都没割下来,就这么屁颠屁颠跑回来,不由有些冷嘲热讽。

古庄少佐哆嗦着嘴唇,满脸苍凉,悲切地喃喃道:“司令官阁下中弹了负伤了!”

“谁?……乃木大将吗?”徐永晋脸上一脸惊讶,心里却乐开了花。谁叫堂堂大将跟个士兵一样,提把军刀就上战场了?那不是自己找死又是什么!想到刚才乃木大将当自己不存在的样子,徐永晋心里暗道:“该!就该你个老小子倒霉!谁叫你连情况也不搞清楚,就慌慌张张带领士兵冲锋了?还穿那么醒目的一条白裤子!这种莽夫,死了才好呢!……唉,也不知是谁打了乃木一枪,怎么不当场把这家伙干掉?这家伙真该好好练练枪法才是。”

心里这么想,嘴里当然要说另外一套。徐永晋勃然变色:“不可能!堂堂大将怎么可能负伤?!你这少佐是怎么保护司令官阁下的?你这是渎职,是犯罪!”

古庄少佐在得知大将负伤后,早已经吓得丢了魂,再给一个局外的中国人(虽然古庄干郎至少在今天之前,对徐永晋还算很有礼貌,但从骨子里,古庄少佐是看不起这些顾问的,倒不是专门针对徐永晋一人,他是看不起所有中国人。至于理由,那是因为古庄少佐认为世界上最高贵的是日本民族)严词厉色痛斥,古庄少佐更是抬不起头来。认为自己没保护好司令官,深深的自责让古庄少佐想到了最终解脱之道。

“你要干什么?大将呢?还不快将大将后送急救所?!”

徐永晋见古庄干郎露出绝望的濒死眼神,心里不由一颤,大声呵斥。人要发疯了,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从古庄干郎眼神里,徐永晋已经看出他不想继续活在这个世上了,古庄想死倒没什么,只是一般来说,人在要死的时候,总喜欢拖几个垫背的,徐永晋可不想当这种倒霉蛋。

古庄干郎正在想如何表现的伟大些,再伟大些,给徐永晋一喝,他才想到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乃木大将不知道是否送到急救所了,顾不得继续构思他那光荣的最后道路,看了看下面,寻到正在抬下去的乃木大将,也不说话,急忙跟了过去。

乃木大将微合着双目,静静地躺在铺了雪白床单的病床上。

自从送到急救所,乃木希典很快就清醒过来,可是醒来后,他却宁愿自己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六年前,当时担任军事参议官的乃木希典以上将军衔,从现役退入预备役,按理说,他该在家颐养天年,抱着孙子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可多年的军旅生涯却让乃木希典耐不住寂寞----不光是日本人乃木希典,乃木大将得中国好朋友高明辉上将同样如此,没仗打他就两手痒痒,浑身不得劲----对民族的极度忧虑,使得乃木纵然人退下来了,一颗心却时刻在关注着世界局势。

作为军人,尤其是担当过高级职务,参加过战争的军人,乃木希典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对局势特别的嗅觉,中俄漠北战争还没结束,他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一场会颠覆世界秩序的战争即将到来了。当时日本国内不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所谓“热血爱国青年”看到中俄战争旷日持久,整日上街游行,要求政府利用这个机会“膺惩东亚中国帝国主义,光复被中国从大日本割裂出去之虾夷地、冲绳”,要“取代中国在亚洲之地位,将列强强加于日本身上之束缚转嫁到邻国”……

这种没有经过大脑的声音当然不可能成为社会主流。可整天有那么一小撮人在马路上“为了日本利益”叽叽喳喳闹事,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更何况这些声音很合那些在废藩改县后实施征兵制、秩禄处分,失去特权的士族胃口。自从政府实施金禄公债后,士族们虽然得到一笔补偿金,可大多数士族只会挥舞武士刀,摆个架势,他们又怎么懂得经营之道?自然是破产的多,小日子过得美满的少了。那些士族又不屑与平民为伍----他们曾经是公务员,作为公务员,自古以来都是能上不能下----人要饿死了,对政府自然大为不满。要是没有宣泄的口子,那些人会将原本已经危机重重的日本带进分崩离析境地。士族喜欢动武,有人说要挑战貌似强大的“中国熊猫”,那些人自然一点就着。

日本政府高层中头脑清醒的大有人在,只是国内糟糕的状况,却让那些头头脑脑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有人提出来吉田松阴的观点,“富国强兵,开拓虾夷,夺取满洲,占领朝鲜,合并南地,然后挫美折欧”,那些人很快想到对外动武是将国内危机转嫁到海外去的最佳办法。日本人(不光是日本人,实际上这是地球各民族共有的)都以为日本是神圣的,日本人比其他民族更优越,在内部矛盾不可调和之际,这些认为自己神圣更优越的日本精英们马上想到民心可用,“使亿万人之目光由对内变而为对外”。

直接和中国摊牌,日本精英虽然胆子很大,却还没大到真以为一只蚂蚁能将一头大象绊倒了。中国不好惹,可中国现在正在与俄国开战,这些精英马上就想到虾夷地,他们要光复失地,一雪近半个世纪耻辱了。要开战,军界重臣的意见极为重要,毕竟日本不大,失败不起。

那些国家栋梁偶尔兴起的冒险思想,在听取了海军大臣桦山资纪与陆军军事参议官乃木希典的意见后,很快偃旗息鼓,不光再没有征讨虾夷地的声音,还严惩城市中那些“充满热血的爱国青年”。桦山资纪反对出兵虾夷地并不希奇,在桦山资纪看来,中俄之战是陆战,两国均未动用海军,强大的中国舰队整天就在日本周边游戈,日本就算冒险成功,将陆军送到虾夷地,可弱小的日本海军无法保障制海权----也谈不上保障,就日本那几条天皇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军舰,桦山资纪相信只要一个照面,中国人就能将她们全送进海底喂鲨鱼----没有制海权,登陆虾夷地的陆军不可能取得补给,这样的战争自然有败无胜。

乃木希典却从另外一方面看待问题,在乃木看来,中俄漠北战争,双方均未投入全力,中国有着百万装备良好训练有素军队,真要全部压上去,俄军在漠北兵力虽多,却也逃脱不了碾压成齑粉的命运,之所以战争旷日持久,那是中国人将漠北当成了大练兵场,调动军队分批上去取得战争经验(乃木希典有些高看了漠北战争中的中国军队,事实上中国很想一举将俄军全歼,可糟糕的后勤保障,却让中国无法投入太多兵力)。庞大的中国有着让人胆寒的战争潜力,日本这时候触怒中国,绝对不明智。乃木希典更从中俄战争中,欧洲各国对中俄双方微妙的态度,指出欧洲很快将爆发一场大战,那时侯日本只要看准方向----跟在中国后面----就能比较稳妥地在战后殖民地重新划分中,获取满意的果实。

乃木希典的预言在一九一二年得到了证实,欧洲战争真的爆发了,而中国也很快投身于这场战争。日本一参加战争,乃木希典再也无法在家闲置下去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自认自己还很年轻,大有一番事业可为的乃木希典一再要求再次进入现役,他要到战场上去给天皇陛下效劳。

和高明辉一样,再次重返军营的乃木在战场上实在不怎么顺利。俄国战线,乃木希典见识到德军强大的战斗力,虽然俄国战线发动*攻击,给德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可实力雄厚的德军却让日军没取得过什么象样的胜利。没有太多军功,乃木距离元帅荣誉称号也就遥不可及,军司令官一当就是三年。现在巴尔干这里他的机会终于来了,第五师团的*攻击将奥匈军队与保加利亚人打的狼狈逃窜,乃木都看到元帅的手杖在向他摇晃了,这时候第五师团却陷入了同盟国军重重围困中。

悲惨的命运,让日本人无法再次接受惨重的失败。就算损失极为巨大的俄国战线,日军还从未丢过一个师团,奥保巩与乃木希典当然不愿意这个光荣的记录在巴尔干这里作古,要是这样他们根本无脸回国了。可是乃木希典亲自带领部队发起的猪突攻击,却因为他乃木大将重伤,无功而退。

乃木希典正想着,外面传来军医与一个中国军人(乃木略微懂些中国话,用不着翻译,他也知道来的是中国人)的对话声引起了乃木希典的注意。

“少校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大将,大将醒过来了吗?”

“天皇保佑,大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古庄少佐殿怎么没来?”

帐篷外传来一声长叹,那个中国少校小声很是悲痛说道:“古庄少佐见大将身负重伤,怀着对敌人刻骨仇恨,率领二大队千名官兵向敌人阵地发起进攻,可惜,他们全体……玉碎了。”

少校说的不是“玉碎”----中国人不会使用这种小家子气很重,听起来十分阴郁,一点也没唤醒人蓬勃向上精神的词组,同样意思,在中国话里叫“全部壮烈”----只是那名日本翻译在听到二大队官兵集体战死,很明智地将这个词翻译成了玉碎。

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很明显,一千多人集体“玉碎”,让那医生一时无法接受,在不自觉发出很大声音后,那名医生用手捂住了自己嘴。

乃木希典紧紧闭上眼睛,作为大将,他并不熟悉第二大队,不过既然这位古庄少佐是见自己身负重伤,那应该是被自己狠训一顿的那个少佐了。也是,一般来说,军队中担当大队长的,应该具有中佐军衔,当时自己训的大队长只佩带少佐衔。除了带领全员玉碎的古庄,不可能再有别人。至于帐外站的是谁?是当时和古庄站在一起的那个中国胆小鬼吗?

乃木大将当时怒气冲冲上去就给了古庄一刀背,他并没有听到古庄与徐永晋的对话,自然也无法从声音中分辨出现在帐篷外的,就是当时那名中国人,只是直觉乃木希典,帐外和土包上的是同一人。

站在帐篷外的正是徐永晋。古庄干郎带着士兵将乃木大将送进急救所,徐永晋还以为这次进攻就此结束,一场进攻以惨败告终,怎么说也应该好好休整一下以利再战。可让徐永晋没想到的是古庄少佐离开了急救所后,整个人就像发了疯的野狗,冲着第二大队那些残兵败将好一顿咆哮,完后也不管太阳还高悬在天空,让第二大队官兵排成队形紧凑的线形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迈着整齐的步伐义无返顾地向同盟国阵地“挪移”过去。

徐永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不理解以前看起来很是文雅(自从吵架后当然不这样认为了)的古庄干郎,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明显给人当绝佳靶子的行为。要知道,大白天这边的一举一动对方都看的清清楚楚,一千来人说少不少,说多也并不多。从晚上战斗来看,用不了多少时间,敌人就能用机枪将这些人全部放倒在地。说他们去进攻,倒不如说他们集体奔赴刑场更合适些。一名大将重伤,当然很严重,但也没严重到让整个大队为了那名大将遭受的不幸,去自杀吧?

憧憬战后美好生活的徐永晋当然希望自己能获得足够多的勋章,可为了未来生活着想,他才不愿意陪古庄干郎去发疯。何况那个古庄干郎现在当他徐永晋不存在,就算陪着古庄干郎发疯,少佐也不会对徐永晋表达一番感激之情。

徐永晋站在高处,目睹着一支军队在古庄干郎率领下,没有消灭什么敌人,却被敌人用炮火与机枪彻底埋葬的过程。那个决死冲锋的场面很是令人震撼,却也十足愚蠢,古庄干郎连一个缺口都没打开,就白白将一个大队兵力彻底葬送。徐永晋也不知他是要给第五师团解围,还是觉得救援第五师团的行动没有自杀来得重要。

在心里给古庄干郎下了无数遍“愚蠢”的定义,徐永晋又开始发愁,他担任顾问的十三联队第二大队,除了受伤送进急救所与野战医院的伤兵,其他人都给古庄干郎带进了地狱,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光杆司令了,没了部队,军功什么用不着指望,军法官追究起第二大队灭亡责任时,该死的古庄干郎死了,活着的徐永晋却要大费一番口水解释。看起来不要说少校转正了,是否能穿着军装回家都很成问题。

整个第二大队被敌人全部消灭,成了孤家寡人的徐永晋没了事情可做,他只能回联队部,去找在联队部担任顾问的上级请示自己该怎么做。去联队部的路上刚好要经过设在前线的急救所,想到里面还有一位神经有问题的大将,徐永晋也不知自己如何考虑的,一拐弯就走进了急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