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狗尾巴(一)(1)

最近我有些烦躁。

一切都正按照我的预期在慢慢地前进。我理想中的王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也会在我脚下铺展绵延,而且很有可能不用等到遥远的将来。

很久以前,我原本以为要实现这一切,可能会耗去我一生的漫长光阴,甚至即使在我白发苍苍快要死的时候也无法达到圆满。但是现在,不过十个寒暑交替,我就已经做到了。

世世代代的先祖里,流传下来了很多让我们这些后来人景仰的英雄的故事,他们与野兽和来犯的敌人英勇作战的画面甚至至今还留在聚居地后山的那片崖壁上,即使风雨侵蚀,早已经模糊不清,他们却都未曾被我们忘记。

但是我知道,只有我才会是真正的英雄。

一旦我达成了我的心愿,做到了这片广袤无边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哪个先人做过的这件事,那么许多许多年后,甚至当我的骨头在泥里都烂得寻不到半分踪迹的时候,我的名字也一定仍能被后世的人传颂下去。

我想我应该满足了。人生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求的?

但是最近,我发现我并没有自己从前想象中那样地快活。半夜的时候,我独自躺在用巨大青石和原木筑出高大建筑的方室里,经常会醒来,而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我的身边会有女人,但我不会让她们进入这座房子,除了呶呶。

她是特殊的,陪伴了我这么多年。尽管如此,夜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躺在这样的漆黑里。

在黑暗里,我的灵魂能更加自由地飞翔。

偶尔我也会怀念从前聚居地里半夜可以漏进月光的棚屋。但这样的怀念都非常短暂。

现在的这一切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知道。

那一天他带着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来得很突然,但我并不十分惊讶。因为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了解骊芒,但他并不十分了解我。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最大的差异。

很多时候,他会做出一些他自以为正确,但在我看起来却有些可笑的事情。

就比如这次,他要来阻止我扩展的野心和前进的步伐。

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快活。

我快攀上了顶峰,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仰望,但是我内心深处最想征服的两个人,他们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被我征服。

骊芒,我少年时的伙伴,长大后的朋友,他没有我的头脑,也没有我的才能,但他却一次次地击败我,这让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服。

木青,这个如同来自天外的女人,在我还没来得及认清她之前,她就已经成为了骊芒的所有物。后来当我真正认识到了她,她却已经离我更加地遥远了。

原来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我灵魂上的烙印,心中的刺,时常会让我感到痛苦难安。

再次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终于蓬勃不可遏制。我需要这两个人对我缔造出来的新王国的承认,我更渴望这两个人对缔造出这一切的我的承认。

我想看到他们对我的俯首。

我于是炫耀似地带着他们几乎走遍我的领地,向他们展示一切新的东西。

这里的很多,虽然一开始是从那个名叫木青的女人那里学来的,但是还有很多,是我和我的族人们用自己的头脑和一双手创造出来的。

她当年对我说,推广农耕畜养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人丛每日为果腹的奔忙中解脱出来,这样才能释放人的创造力。

那时我或许还不十分理解她的这句话。但是我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得非常的对。

我们有了足够的口粮,再也不用每天必须去狩猎采摘。从先祖时候开始就一直被压抑住的幻想和创造一下爆发了出来,我的领地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

当然最让我着迷的就是青铜器了。我几乎狂热般地铸造各种各样精美的青铜器,我甚至让人比量着我的身体打造了一副盔甲。

我喜欢这种新东西,它冰冷,但是凝重,当我把盔甲穿在自己身上时,闻到它散出的血锈,这气息让我心跳加快,盔甲下的身体里血液也在奔流不歇。我知道这是我这个时代最为伟大的一种创造,我崇拜它,就像崇拜我头顶的太阳。

我知道骊芒此行的目的。但他不说之前,我是不会提的。我只是像招待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招待他和她。

我和他喝酒,说着从前的很多往事,我们显得都很开心,就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久别重逢的酒宴。

我会不时看向坐在我对面的她。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大的变化,坐在那里,端庄沉静,和她身边呶呶的冷漠尖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我再一次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时,看到骊芒也正好把目光投向她,他们四目相对,那是一种无声但契合的交流,仿佛灵魂的交流。

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这一刻我心中的魔鬼突然不受控制了。我竟然朝她举起了酒尊,喝下了酒,然后走向她,脱口说出了一句有时在黑暗会从我脑海里蹦出的话。

我说,如果很早以前,是我,而不是骊芒先遇到了她,现在会怎样?

这其实是一句很好笑的话。因为我自己一早就知道答案了。

如果那时候真的是我先遇到了她,她也不会成为我的全部。我不可能会像骊芒那样,爱一个女人能爱到这样纯粹的地步。

但是其实我也是羡慕能够这样的。所以现在的我有时也会这样一遍遍地重复假设着当初,以致于现在脱口而出。

我的话让她非常惊讶,她甚至不安地看了我身后的骊芒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的这个表情让我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因为我,她的那件小小的贴身衣物随了溪流而去。

我想这件事她不可能告诉骊芒的。想到这将永远会是我和她两个人才知道的小小的秘密,我竟觉得有些兴奋。

这样公然地在她的面前挑衅骊芒,我觉得更加兴奋。

骊芒果然起身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带翻了我和他刚才用来对饮的器具。

我还是轻看了骊芒。

这些年来我不断征伐,而他缩居在幽僻一角。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将他按压在我的刀口之下。

但是我错了。最后被按压住的竟然还是我。

那一刻我很愤怒,但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深深的失落。

他果然要我停止杀伐。

非常可笑的一个要求。我虽然处于劣势,刀锋甚至已经割破了我的喉咙,但我还是忍不住嘲笑他。

我想他是不会理解我的,没关系,站在门外的她一定能理解,与其说我是在说给他听,不如说是给她听。

能被她理解,对我来说,应该是件想起来不会叫我感到那么寂寞的事情。

他们走了。

骊芒来之前,应该从来没想过我会杀他,就像我被他用刀锋抵住喉咙的时候,我也绝不担心他会真的一刀割断我的脖子。

那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一场较量而已。

我把他当对手,但我不想他死。

在他要跨出我的视线,到达她的面前之前,我终于忍不住还是说出了我心底里的。

我要在最后攀上顶峰的时刻,同样得到他们的屈服。

他们听到了,然后离开了。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非常放松。

那个在我心底折磨了我很久的魔鬼终于被释放了出来,我只要朝着我的目标前进就可以了。

我的青铜战士们锐不可挡,不过大约半年后,我就在一场最后的大战中彻底摧毁了反抗我的力量。剩下的已经微不足道了。

我还剩一件事。那片谷地里的他和她。

几乎没有来得及喘息,我就迫不及待地带领着我的战士们到达了他们的谷地,把他们围在了里面。

我并不急着攻打他们。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地等待。等待里面的人耗尽他们的血气和耐力。

我不让他们靠近出口,一旦发现,就用漫天发射的箭簇把人逼回去。

我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第四天早上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朝着出口方向走来。他没携带任何的防护措施,大步地向前,说要与我对话。

那是骊芒。他丝毫不惧怕我的箭簇。或者说,他知道我不会朝他发射箭簇。

但即使这样,能这样坦然走过来,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有些敬佩他。但这也更激起了我征服他的。

我本来是想应他的话的。但是我注意到他喊话时的表情,那并不是一个屈服者该有的表情。

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和他的下一次会面,必定就是他向我屈服。

所以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我让虎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