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盅温热的燕窝粥与几样小点心,殿春穿过鲜花盛开的庭院,踏上台阶,在寝殿门口停下,唤道:“主子?”

没有回答声。

略微思考后,殿春轻轻推开大门径自走了进去。

绕过一道大屏风,再绕过一道大屏风。

她看到自家主子坐在窗下的塌上,几支昏黄的烛火,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板上,怔怔的出神,神情闪烁。

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幅画,画上的少女站在河畔,鹅黄衣裙,神色微哀,她自然认得这是那日皇帝与杏花一起送来的。

走上前去,卷起画卷的下端,把盘子放在空出来的地方,她打开盖子,道:“这是刚炖好的燕窝粥,主子用点吧。”

日落前,姬指月回到昭华宫,不发一言的进了寝殿,然后关上大门独自呆在里面。

日落,黄昏,风起,月上,雾降,夜深。

没有唤人也没有丝毫声响,更没有踏出殿门一步。

像极了进宫前半个月,仍在姬家时的样子。

殿春却不愿意像那个时候一样等待,她吩咐昭华宫的人们都先行睡去,端上温热的粥品,穿过静默的庭院来到她沉默的主子身边。

姬指月接过殿春递过来的调羹,默默的低头喝粥,一直到一盅粥快见底了才停下。

五月的夜晚虽然不十分寒冷,却仍有丝丝寒意冰冰凉凉的沁入骨髓。

她坐在窗下许久,手脚早已冰凉僵硬,温热的食物在身体里暖意融融,她抬头对殿春微微一笑,道:“好久没有吃到殿春做的燕窝粥了,还是这么好吃。”

殿春正在收拾碗筷,听到主子的褒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她转身准备将收拾好的碗筷拿下去,却听到少女低柔圆润的声音问:“殿春,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放下碗筷,转身,殿春道:“自然记得,没有人会忘记大老爷。”

现任的姬家家主是原来行二的姬伯兮,姬家人习惯了直接称呼他为老爷。

然而,每当有人提起大老爷时,没有人会有疑问大老爷是谁,谁都知道,众人口中的大老爷就是当年姬家的大公子。

姬安兮。

“可是,我已经快要忘记父亲长什么样子了,虽然我几乎每日都会想起他。”

少女圆润的声音带着懊恼,惆怅,疑惑的道。

“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提起父亲,都会说,你是安公的女儿,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却很少会有人说姬指月是个什么样的人。殿春,我是不是十分不堪?”

她的父亲光芒太过耀眼,哪怕在以故去十余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东朝最另人神往的传奇。

她敬他,怀念他,深深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豪。

可是,在父亲过于耀眼的光芒下,她几乎是作为他附属品一样的存在,渺小而单薄。

从未央宫回来后,她细细回想了进宫月余的日子。

尔容与她说的最多的,是她父亲,他对她如此好,想必也是因为她父亲。

她并不像寻常宫妃那般,将满心满眼的爱意交付给那年轻的帝王。

但是经过下午这一遭,看到那些画,起先也是满满的震惊感动甚至十分动容,然而,当她渐渐冷静下来后,动容却慢慢变成了落寞。

全是因为父亲啊,而不是因为她自己。

少年的神色柔和,追忆着她故去的父亲,告诉她,她的父亲在故去前曾经将她托付给他,希望他能照顾她。

那一瞬间,她几乎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轻微的嫉妒。

她的父亲那样的出色,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无法企及他的一角。

少女的声音恻恻,带着落寞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殿春没有回答,她从小就呆在她身边,一起长大,她想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

六岁那一年,巨大变故后,原先活泼爱笑的小女孩随着她的父母死去,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瞬间长大的少女。

没有父母的照顾,虽然家中亲人们并不曾苛待她,相反的,她得到的物质待遇甚至比以前更好,但是小小的少女却变的越来越谨慎。

那时候,姬老太君尚且在世,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却不待见她最得意的大儿子遗下的唯一骨血。

每当其他孙儿孙女依偎在她身旁,一口一口奶奶的撒娇时,小小的少女总是一个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笑容甜美,眸光带着期待。

可是,慈祥的老太太要疼爱的孩子太多太多,总是看不见她。

慢慢的,她的眼里也不再有期待,只是沉默的坐在角落。

殿春觉得,她与大公子的感情,多半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陪她坐在角落里的人,永远只有大公子一人。

因为大公子一样不得他父亲与祖母的疼爱。

上了学堂后,她文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从不在外人面前显lou。

长大了,她出落的美丽动人,却鲜少盛装打扮,连衣饰都是素色。

偶尔身体患病不适,她总只是忍耐,不到不得以不会惊动旁人。

因为她三叔的女儿揽月,十二岁那年便才名惊人,十三岁那年便被人称为帝都第一美人。

因为她二叔的女儿伺月,自小体弱,药不离口。

她安静的生活在种满杏树的院子里,从来不叫人操心,不出色也不卑下,努力做一个符合典范却又毫无个性特色的世家贵女。

她似乎很坚强,在人前只会笑的十分端庄,却从来不会反抗。

所以十岁时被大堂姐抢走心爱的小白兔,也只会无事一般回到院子里偷偷的难过。

所以虽然不愿意,却还是带着笑颜被送进了宫。

所以进宫后,只能被动的接受皇帝莫名的恩宠。

姬家人提起她时,说的最多的就是三姑娘性格娴雅,不若安公。

她先是活在堂姐的阴影下,进宫后又活在父亲遗留的庞大羽翼下。

突然的,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生生起了自己如此不堪的念头。

又或许,是自小便在心中滋生着的小小自卑,霍然长成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