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股滚水注入一般,府里在骤然之间又变的喧闹起来。

那些被驱散了的大夫与术士们又一个一个的都被找了回来,若是不情愿的,也都被谢允仪与姬家俩兄弟提着领子给拎回了府,逼着他们每日在大堂上研究那张药方。

大夫们回了府,原以为尔容不在了可以稍微轻松一些,却没想到那满头白发的老爷子竟比尔容还要恐怖,一惹的他不高兴便如乌云罩顶,压的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灵堂撤了下去,巨大的石棺被搬到了姬指月房中,众人都劝她不必如此,她却是执意要将石棺放在自己触眼便能见到的地方。

她是孕妇,却也是个病人。

她每日都服用足够多的安胎药物,每日吃足三餐三点,每日在**躺够四个时辰。

然而,她的气色却依然煞白,.她眼中熊熊的火焰每日每日病态的燃烧着,几乎要将她的精神全部消干耗净。

过于狂热的病态精神状态让她.无法安然入睡,每天夜里,她虽是躺在**,却常常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清秋或慕冬在外室守夜时,经.常可以听到她在里面长长的叹息,不时还会狂热的起身下床抚着石棺哭笑一场。

石棺搬到她房间里的那一日,她看着谢允仪与两.位兄长将棺盖打开,红着眼睛的扑到棺前哭泣。

石棺一开启,浓郁的墨兰香味立即弥漫了整个房.间,众人惊异的发现,躺在棺底的尔容面色依旧如生,一如既往的清雅如玉,不曾生出蛆虫也不曾腐烂,连那滩积在棺底的血水都不见了。

姬指月疯狂的扒开他的上衣,他的身体依旧是.一半白骨一半完好,然而那森然的白骨上却有层薄薄的肉衣生长出来。

姬弗然说的是.真的,半夏留下的信上说的也是真的,他果真是没有死。

姬指月伏在棺上且哭且笑,语无伦次的让他们快些将那药水给配出来。

这样的疯狂状态一直持续了好些日子,直到那群大夫们终于敲定了药水最终的配方,几经试验后,用大桶装着倒入棺中将尔容浸泡起来。

姬指月守着石棺渐渐的沉静下来,看着棺底不生不死的尔容,有时微笑,有时叹息。

此时已是初春时分,庭院里的腊梅花凋谢了,长出了一树嫩绿的枝叶,清晨的时候常会有鸟儿停在枝上,一声声清脆婉转的啼叫着。

她沉静下来之后,便陷入了初次妊娠的孕吐阶段,时不时的会干呕,姬宜然又开始满城去找酸梅与mi饯,讨好似的捧到她面前。

在同一座院子里,两年前的冬天,她在这里陪着怀孕的姬揽月,现在,却变成了姬揽月与她们一起陪着她。

初春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枝叶花木生长的蓬勃气息,更加浓郁的,却是清雅幽暗的墨兰香味。

墨兰香味悄无声息的潜到了每一个角落里,院子里的人在行走之间,说话微笑时,暗自出神时,这香味始终如影随形。

姬指月彻底的静了下来,时常坐在游廊上的明媚阳光下,在沉沉的墨兰香味中将双手放在小腹上,微微笑着发呆。

在以为尔容彻底死去的那几日里,她曾变的十分绝望孤峭,眼下那冰冷的气息逐渐散去,原先那清柔检默的样子又回到了她身上,也许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她的神色越发的温和起来,眉眼之间流转着的光华,老太太常道她出落的比她母亲更加美丽。

姬挽月走进院子时,看到的便是她这番模样,她坐在游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锦垫,小尔雅倚在她身边昏昏欲睡,姬揽月也出神的想着什么,满院子清宁祥和。

姬挽月走上游廊,在她们身边的垫子上坐下来,将手上的盘子放在廊上,轻声笑道:“这是二哥哥方才买回来的酸梅,说是以前从未吃过的,若是吃着好他再去买。”

姬指月在阳光中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对她笑笑,用碟子上的小银勺子舀了颗梅子含进嘴里,梅子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腔的弥漫开来,她笑着微微眯起双眼。

“味道可好?”姬挽月看着她的神色,笑着问道。

姬指月点点头,道:“二哥哥真是有心,你们也尝尝味道如何。”

姬挽月却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吃这东西,昨日那颗梅子差点没将我的牙给酸倒,今日就算了。”

姬揽月扑哧一笑,道:“眼下你是不爱吃这酸玩意,若是等你也到了这一日,到时候二哥照样还是会满城的找算梅子来给你,不怕你不爱吃。”

姬挽月面上一红,略低了头道:“有你这样做姐姐的不成,竟与未出阁的妹妹开这样的玩笑,我可不想嫁人呢。”

“眼下你是这样说,若是真遇到了喜欢的那人,我看你可还会不会这样嘴硬,还不是要嫁的。”姬揽月越发的笑了起来,打趣道。

姬挽月也笑了笑,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可算明白了,这世上最难预料的便是人心,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小尔雅被大人们的说话声惊醒,牙牙的重复着她的话,软软的童音飘散在春风里。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他咯咯笑着,仰面倒在母亲的怀里撒起娇来。

姬指月看着他微微笑起来,眼中的神色十分温柔,她也叹息着道:“确实,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最难预料是人心,就如半夏一般,谁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三个人都轻声叹息着,不约而同的想起半夏留下的信。

“吾名元圆,元为吾父无上荣光之姓,圆是为怨,元圆取原是该圆却不得之意,吾兄名为元恒,恒即为恨,吾兄妹二人之名联而为怨恨之音。吾生而无父,母体孱弱,落草即丧半命,以药蓄养四年而得开眼,开眼之日,即为慈母见背之时。时而孩提,兄已总角,吾作乞儿状为汝母收养,抱以感激之色,心存怨恨之情,汝母名吾半夏,半夏实为毒药,与吾之心甚为相符。汝为良家子,时年六岁,父母俱全,万千宠爱,吾与汝偕大,然双亲凋零,家门破碎,心中所怨,实难为人所道。吾与汝共处十年之久,怨汝恨汝,念汝爱汝,日日如身置炮烙之上,痛之苦之,思之难以忘怀。兄赐以毒药,吾受而守之,怨发害汝,见汝之痛,吾心实苦,然兄命难违,心中亦有怨不得排解,遂以药恒置于汝食。吾虽害汝,然心之所怨,不足以望汝逝,故改兄之药,害汝苦而不取汝命。吾久已不思人世之乐,记以解药之方,此方即为吾儿时蓄养四年之药,受之苦痛良多,非亲身不得体会,汝必置其中四年才得康复,体吾之痛,念吾之苦,思吾之悲,实不枉吾此十年来之怨也……”

薄薄的一张信纸,浓重的苦痛无奈怨恨挣扎之情溢于墨迹之外,一面是半夏的绝笔,一面是药的配方,满纸的缭乱泪痕,想来她在写时也是十分的悲哀。

半夏向来是一副开朗的模样,爱玩爱笑爱闹,谁也不曾想到,她竟是带着如此强烈的怨恨,不动声色的在她所谓的仇人身边生活了十多年。

姬揽月想起故去的父亲,摇头道:“说人心善变,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谁知道他竟会变成这番模样。”

姬挽月叹了口气,道:“不说他,只说我与半夏日夜相伴一起这么多年,竟是从未发现过她的丝毫异常,也不知道她竟是如此精通药理,想想都觉得很是可怕。”

姬揽月也叹息,道:“总算她还有一点点良心,我们家这么多没也没亏待过她,她过的那些年可不比别人家的小姐差,到底还是不忍心将指月置于死地,这才留了这么一手。说起来,元家人真是个个心狠手辣呢,她虽是没有赶尽杀绝,却也叫人不得不在地府里呆那么长一段时间,比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不过是四年时间,很快便会过去的,她毕竟还是留了一条命给我,只要他能活过来,多等一些时候又何妨。”姬指月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十分平坦的小腹,温柔的笑意在脸上弥漫开来,“四年之后,孩子已是会叫父亲,会淘气会撒娇了,他若是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孩子,想必会十分开心。”

廊上的阳光暖暖的,和着清雅的墨兰香味氤氲成一股叫人安心的气息,她将双手放在腹上,低低的垂着眼睑。

姬揽月微微笑着,道:“老爷子他们找了那么多大夫回来,阿仪说他们已是将那方子又改了一遍,也许用不着四年那么久,他很快便会醒过来呢。”

姬指月转头看看房中沉沉的巨大石棺,抬着头也微笑起来,道:“若是真能早些醒来自然是好,四年的时间,毕竟还是挺长的。”

“有希望便好,总归是有个期限。”姬挽月笑着接口道。

姬指月点了点头,转头看着一旁咯咯笑着玩闹的小尔雅,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