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金陵城的春末似乎比临安更清冷一些,就连阳光都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黄昏时分,凉风渐起,倒映着橙色的夕阳,未央湖上波光水色粼粼,那绵长悠远的玉桥似乎也随着水中的夕阳一起荡漾着。

姬弗然立在玉桥上,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浩淼的湖水,白衣凉风卷地起,他抬头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琥珀色的眼睛中淡漠的没有丝毫神情。

对着这样一片夕色水景,他想要吹一曲长萧,腰上却早已没了萧。

有人沿着玉桥朝他走来,近了,那武者打扮的人行了个礼,道:“公子,那边的事已然是了了。”

姬弗然淡淡的点了点头,依旧望着夕阳不语。

来者不曾说明是何处的事.了了,他却分明知道他说的是何事。

临安的春末想必是比金陵更温.暖罢,那墨兰的香味该更诱人罢,她脸上的笑容也该更灿烂了罢。

事已然是了了。

是了了。

真的了了。

他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有晚风.吹了进来,微微有些发凉。

他垂下眼睑,忽然道:“颁布告示,三日之后我要登基。”

来者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到的只是一阵风声,他.呆呆的愣了片刻,转眼却见那一抹淡如行云的身影已是远在几步之外。

“公子。”他想起还有一事,扬声唤道。

“还有何事?”姬弗然在原地站住,却未转过身来。

来者鼓起勇气,将腹中早已打好的草稿竹筒倒豆.似的倒出来,“元公子在半个时辰前离宫了,他是一个人走的,走的时候吩咐我将这东西交给公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犹豫着是不是该走过.去交给姬弗然,一阵冷风卷来,他手上的信却骤然失去了踪影。

姬弗然展开信.看了一眼,淡淡的笑了一笑,放开手指,任它被冷风吹走。

薄薄的信纸飘在湖面上,慢慢的飘到来者面前,纸上的墨迹被湖水晕染开来,来者低着头,清楚的看到那上面的几个大字。

“相见不如相忘。”

他隐隐的觉得心中一阵无法言传的刺痛,呆呆的看着那张信纸悠悠然沉到湖底,再抬头时,眼前唯有玉桥绵长夕色沉沉,那白色的身影早已是离开。

姬弗然不急不慢的行走在宫中,朝着内廷的方向而去。

他虽是在宫中住了半年多,却每日都只在外朝起居处理事务,从不曾踏足过内廷,也不允许任何人跨进内廷一步。

眼下,却是再也不必如此了。

他经过昭阳殿,一株老杏颤巍巍的伸出一枝尚未凋谢的杏花,他记得,记得那一年的夜宴,记得昭阳殿的杏总是开的特别晚。

一路经过无数宫殿,终于到了昭华宫,他推开宫门,迎面便闻到一阵淡淡的蔷薇花香。

昭华宫一如既往的华贵精致,犹如一个对自己的姿色十分有把握的女人,谦和而平静的接待着来访的每一位故人或是客人。

庭院里的蔷薇花架上爬满了蔷薇花,浅碧浓绿的枝叶爬上了一旁的墙头,几缕柔软的花须垂下来,连着尚未完全开放的花苞在晚风中摇曳。

清雅的墨兰香味似乎尚未完全消散,这里到处弥漫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气息,钝钝的挫伤着他已然麻木了的神经。

他走上游廊,沿着长廊一路走下去,淡漠却细致的经过每一个房间,仿佛在寻找着谁遗失在这里的灵魂。

走到寝殿门口时,他听到微弱的呜咽声自廊下传来。

这是人还是鬼,或者,是别的什么尚未可知的奇异物种?

几个月无人打理,廊下已是生了杂草,他拂开丛生的乱草,见一头浑身雪白的小兽正满脸戒备的看着他。

这是一只珍贵的雪狐,浑身上下雪白如银,唯有一双墨黑色如水晶一般的眼睛镶嵌在白色的皮毛之中,观之如妖。

他也还记得,这是她曾养过一段时间的小雪狐,想来是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不知它无人照料怎么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他踩倒乱草朝着小雪狐走去,既然她不在了,他收下她曾养过的宠物也是不错。

小雪狐却是躬起背脊,呲牙咧嘴的朝他示威,喉下低低的吠着,张牙舞爪的不愿意让他kao近。

他在原地站住,看到它身下竟还有一团脏兮兮的皮毛。

那团皮毛上沾染了血污尘土,却仍是可以轻易的分辨出,原本也该是雪白的颜色,只是早已失了本色而已。

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她曾养过一只叫昂昂的小白狗,养的时间比雪狐更长久。

他走近几步,小雪狐暴怒起来,上窜下跳的嘶吼着,却被他轻易的拎着颈上的皮毛提了起来。

被它掩在身下的小狗尸体完全显lou出来,他看到那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被啃掉了一大块,歪着的脖子上还有锋利的齿印。

昂昂生前将小雪狐当做伙伴一般嬉戏,却不曾想会死在它的嘴下,连尸体都被它啃噬的不成样子。

姬弗然低头看着小雪狐,手上的力道逐渐重起来,小雪狐哀鸣连连,轻微的“咯吱”一声响,它却软软的歪下了脑袋,再也不会吼叫。

“妖孽。”

他将小雪狐随手扔在昂昂的尸体上,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昭华宫。

夕阳逐渐的沉了下去,他走到兰陵宫时,天色已将近半黑。

兰陵宫还是一片荒芜凄凉的模样,因为久疏于打理,就连吹过的风都比别的宫殿要更加的清冷。

他经过飞阳殿,在门前静静的默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去,而是转身走上了右边的小径。

信阳殿森然如昔,始终是兰陵宫中最阴冷可怖的所在。

眼下不过是日落时分,这座华丽衰败的宫殿却已是显lou出了它独特的森寒气息,腐朽阴森的味道流溢,重重殿阁在幽暗的夕色下憧憧如鬼影四窜。

姬弗然行走在信阳殿上,却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一样的自然,殿上唯有风声呼啸,偶尔的“啪嗒”声,是他踩到了腐烂在地里的花架残骸。

他沿着游廊走上大殿,淡淡的环视着满殿的凌乱狼藉。

他记得这个地方,这里有着他最惨痛的经历之一,他的人生便是在这里开始的,也是在这里注定了结局。

他走进大殿,在满是灰尘的凌乱布幔堆中捡起那件外袍,外袍上的血迹斑斑,虽早已干涸了,却依旧残留着那时的腥风血雨。

“母亲……”

他轻轻的呻吟着,缓缓的跪在二十多年前的尘土之中,将满是血迹的腐朽外袍贴在脸上,无言的闭上了琥珀色的眼睛。

殿上的气息似乎变的温柔起来,风声呼啸,却是未有鬼影嘶叫。

他抱着外袍走到庭院中来,暮色已然降临,一片深蓝的夜空之上,一弯柳眉月妖冶的悬挂着。

他静静的行走在庭院里,仿佛穿过了自己的坟墓,冷风吹起他的衣裾大袖,满院子的花木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温柔的说话。

他环视着庭院里的花木,惨淡的月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荧荧闪亮。

拂在杂乱的长草,竟有一枚翠绿色的泪滴玉坠卧在泥土之上,散发着碧色森森的冰冷光泽。

他拾起玉坠按在心口,轻声叹息,“母亲……”

冷风平地起,森森然吹起二十年前的腐朽气息,庭院里的花木似乎在哭泣,又似乎在叹息,他看着月光,哀思流溢。

在惨白如银的清冷月光下,他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一路缓缓的走到修德殿。

修德殿的正殿也已是有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他每日只在偏殿处理政事,似乎是在刻意的回避着什么。

推门进殿,点燃烛火,渐渐的照亮了满殿的清寒幽暗。

修德殿依旧是以往的模样,简单庄重的几样摆设,每一处角落都清晰可见,巨大的琉璃屏风立在案后,傲然面对着每一位来者。

名为月破的华丽屏风经历了东朝三百年余年的风雨,渐渐的显出了残败的模样。

别人不知道他在回避什么,他却是十分的清楚,他是在害怕,害怕会在月破的背后看见自己的模样。

月破的正面依然是清冷的月夜破敌之景,记录着三百年前的壮烈历史。

他执着烛火慢慢的走近它,垂着眼睑绕到它的背后,见落了一地深蓝色的琉璃,略被脚尖一碰便破裂开来,碎成更加细小的碎片。

默默的垂首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却见月破的背面只是一片沉沉的墨色。

他怔怔的看了片刻,忽然苦笑起来。

这世上本无十足准确的预言,又怎么会有人在三百年前便预示到了今日的局面,还将那预言镶嵌在屏风上。

这不过是虚妄的一句警示而已呀,是高祖夫妇善意的提醒着后世子孙勤为政事而已呀。

世上最古是人心,最善变的也是人心。

他从月破后走出来,举高手上的烛台照亮了昏暗的大殿。

从今以后,东朝便是真正的不复存在了,尔容虽是视天下为戏,他却不得不肩负起这沉重的负担。

他是真正的,得了天下,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