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空今古,奋虬髯、真是英雄人物!急难心殷怜弱女,不愧朱家豪侠。怒气冲冠,奸双丧魄,魍魉登时灭。笑谈归去,照人肝胆如雪。羽书相约从军,龙泉悬宝带,扫清妖孽。密计无成,狱底阴霾日月。救出香闺,珠帘初识,认须眉巾帼。功铭竹鼎,至今遗事传说。右调《念奴娇》

  古语云:“施德不望报。”盖育望报之心,必沾焉先计其人之所以报我何如,而后结之以恩;受其愚者,亦逆计其所以施德之意,原为图报而设,则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谓市交也,后来必至凶终隙末。欲衔恩于前,图报于后,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济困扶危,视为分内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虽不望报,人则切切于心,必思有以报之。救人之难,人亦救其难;脱人于死,人亦脱其死,则救人不啻自救。世间大便宜事,莫过于此。

  话说前朝万历年间,有一豪杰公子,姓曾,名英,字志远。原籍四川人。父官河南副使,罢任后,以洛阳为天下之中,遂家于此。公子年甫十三,父母俱亡,三年孝满,十七岁以祥符藉入泮。公子虽习儒业,然不屑拘文牵义,家业富有,慷慨有大志,人有缓急,求无不应。又生有神力,两臂能举千钧,爱居城外庄子上,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思量练就一副出人头地的本事,以为异日建功立业之地。性情落拓,常叹世无知己,每至欷嘘泣下。年已二十,尚未有室。要晓得公子父亲虽已去世,门第声势犹在,一时监司大吏,非其年亲,即其故旧;又年少多才,凡富家贵室皆欲得之为婿。公子却别有一种意思,凡有来议亲者,一概谢绝。人问其故,公子笑道:“丈夫志在四方,大事正多,温柔乡何足贪恋?且古人三十有室,吾年仅弱冠,犹不为晚。”因此,说亲者也就不来缠扰了。

  一夜,公子灯下看书,时交二鼓前后,正欲上床就睡,闻后面人声沸乱。公子疑是家人失火,即忙开了房门,出来观看。家人报道:“后面仓房内捉住一贼。”公子吩咐:“拿来见我。”便走至厅上来,见众人绑缚一人,蜂拥而至。那人当厅跪下。公子问道:“你系何处人,敢来我家行窃?”那人道:“小的是贵州人,来此投亲不遇,行囊罄尽,回去不得。昨晚见庄门尚开,故潜身入内,思欲愉些东西,以作路费,致被捉住。望相公开恩释放!”公子道:“你偷过人家几次了?”那人哭道:“才做一次,就被拿住了。”公子道:“我若送官究治,便害汝终身,永为贼犯。我今放汝回去,倘若仍旧做贼,重复做出来,犯法问罪,不是我白白放你了么?那人道:“如蒙释放,以后便饿死道路,决不做贼”公子道:“只怕饿不过,还要走这条路。”那人道:“小人如今沿途乞食,挣得这性命回去,就感大愚不浅!”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绑缚,取出十两银子,拿在手中,道:“我念你异乡之人,给你十两银子,以作路费。今后学做好人,切不可再蹈前辙。”那人扒在地上,只管磕头。公子道:“不必如此,只要学做好人,去罢。”命家人领他从后门送出。那人再欲叩谢,公子已转身进内去了。

  众人问公子道:“捉住了贼,不把他送官惩治,已是从宽了,公子何又给他银子?”公子道:“我见他衣服槛缕,面黄肌瘦,确系穷途流落之人,非积惯做贼的,给他些路费,使他得到家乡,复为良民,何处不是方便?古人云:‘救人须救彻’,此之谓也。要知此人初次做贼,被尔等捉住,倘遇一好手段的贼人,大块愉去,不过呜官捉拿罢了。况此人初次犯法,若一送到官,便落了做贼的痕迹,他即有心改悔,衙门捕快日逐需索,必要逼他去偷窃。是此人终身为贼,不啻我教之使然,不如得放且放,使他做一好人,不好么?”说了一回,众人俱诺诺而退。

  到了明日,公子因归德太守生日,欲往拜寿,因嘱家人道:“此去有几日盘桓,你们在家,诸事小心,不可生事。”叮嘱罢,带了几个家人,担了礼物,竟自出门去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归德府宁陵县积善村有一小民,姓陆,名必大。妻子张氏。夫妻两口,只生一女。有田数十亩,自耕自种,闲时又做些小生意,颇可过得日子。女名金姐,虽是小户人家,却也情性幽闲,女工针指,一学便会。张氏见他生得好,又替他缠了一双小脚。到十六岁上,竟长成一个出色女子了。平日在家,不过相帮母亲做些生活,从未出门一步。

  一日,有一邻家女子烧香回来,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前去里许,有一尼庵,地极幽静,房舍精洁,尼姑数众,俱极和气。庵中景致甚多,真是洞天福地,好顽耍的所在。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说了一回,起身去了。金姐是孩子性情,便向母亲道:“方才说的所在,想他们去得,我们也去得。母亲可与爹爹说知,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张氏道:“久闻有一三妙尼庵,离此不远,庵中菩萨甚灵。拣一好日,买些香烛去烧烧香。你从未出门,借此散步散步,看看外边景致,也是一举两得。”歇了一回,陆必大回来,其妻便说起到庵烧香。必大道:“烧香,人家常事,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只因必大于妻子言语本不敢违,又见女儿高兴要去,不忍拂他的意思,故绝不拦阻。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来了。

  话说庵中共有四个尼姑,俱是不守清规的,专一走富家大户,结识几个大老官护法,身上穿绸着绢,收拾得房宇极其精雅。有一班少年浪荡子弟常在庵中过宿,把一个修行佛地当作楚馆秦楼,故布施不求而至,绝不烦在外抄化。内中有一当家的,法号静修,年纪不上三十,语言伶俐,举止**,待人接客,尤极识机知趣。相与一个城中富户,姓顾,名克昌,是一贪**好色之人。家中有妻有妾,犹为未足,专在外边做些穿花问柳的勾当。见静修风流狂荡,遂与结识往来,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过夜。克昌恃育家资,交结地棍豪霸,出入衙门,欺良压善,以故在庵中往来自由,绝无人敢麻烦他。静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左右邻近将些小恩惠结识他,乡里人是贪小的,所以人人道好,谁去说他不是?陆必大家虽相去不远,因是本分人,不管闲事,故绝不知其所为。

  是日,母女两个绝早起来,打扮停当,同来烧香。一进庵门,尼姑殷勤相接。拜过菩萨,留进客座奉茶,引他各处游玩。果然深廊曲室,洁净清雅,堂中器皿物件摆设得齐齐整整,比自己家里大不相同。母女称赞不绝。

  那知克昌是夜正在那里过宿,闹了一夜,方始起身,闻有女客烧香,遂来偷看。见前面一个中年妇人,不过村妆模样,后面随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容颜姣好,体态温柔,顿时神魂飘荡,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恐怕他撞见男子反要遮遮掩掩,遂躲入后面密室中,从壁缝中偷觑。尼姑知趣,即引他中间客坐内坐下,又将点心摆列。陆家母女爱他地方幽雅,又一众尼姑俱是大娘长、大姐短,满口奉承,好不快活,因而有说有笑,两下十分亲热。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丰韵。克昌在内看得亲切有味,益发动火。自古云:“情人眼内出西施”。况金姐原有七八分颜色,教克昌那得不爱?坐了一回,送过香仪,起身告别。静修留住奉斋。张氏道:“家中无人看客,回去了,改日再来相望罢。”一众尼姑送出庵门而别。

  克昌见了静修,埋怨道:“何不再留坐坐?竟放他去了。”静修道:“偷看了好一回,难道还看不像意?他不过一个人,难道是西洋宝贝,看不厌的?”克昌笑道:“真是一件宝贝,只是空看,徒然心痒。我要娶他作妾,你道他家肯么?”静修将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道:“他是前村陆必大女儿,家私颇有,不少吃的,不少穿的,如何肯把女儿卖人为妾!也比得我们,由你摆弄。”克昌道:“你不要撚酸,慢慢的与你商量。比如他不肯作妾,竟取他做两头大,何如?”静修道:“饿老鹰想吃天鹅肉,未知有福分消受没有?”大家笑了一回。

  克昌用过午饭,托言有事,起身进城。一路思想:“图得此女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打听陆必大有一相好,住在城中,遂央他为媒,情愿入赘为婿,将丈人丈母养老送终。其人去了一回,便来回复道:“我探过必大口气,他要年纪相当,人才相配的才肯。否则任凭豪富,岂非所愿。看来说也无益。”克昌想道:“他恃有饭吃,故不肯把女儿轻易许人。除非弄他穷苦起来,自肯卖女为妾。只是如何算计,方得他穷苦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想道:“官府征收钱粮,定拣盈实人户,点充柜头,若有缺少,着柜头赔补。充此役者,往往家破人亡。目今正值起征时候,弄他承当此差,不怕他不上钩了。”算计已定,遂袖了十两银子,走到一相熟的李书办家。见过了礼,寒温了几句,便问道:“李兄,今年柜头可曾点定么?”李书办道:“尚未点定。”克昌道:“这是要盈实人户做的呀。吾来保举一人,如何?”李书办道:“只要有些油水,是极好的了。”克昌道:“积善乡中陆必大,此人家中颇好,与小弟有些仇隙,意欲弄他充做柜头,破费他些银子,以消吾气。我兄亦可于中取利。若能为弟效力,先送白银十两。”遂向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李书办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好不欢喜,遂笑容可掏,连忙拱手道:“此事容易,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包管就点定了。何劳老兄费心?”克昌道:“兄若不收,反见外小弟了。”李书办道:“既如此说,只得领情。三日内必有响报。”两下拱手而别。

  一日,陆必大正在家中闲坐,忽见两个差人进门,问道:“尊驾就是陆必大么?”答道:“正是。”差人即在身上取出朱票一纸,送与他看。必大见票上点他充作柜头,便大惊道:“我是乡下小户,怎当此投!”差人道:“我们是奉官差遣。从来说,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你有说话,自去官府面前分理。”必大即忙留饭,临起身又送一东道,约他明日县前相会。差人去了。必大进来对妻子道:“怎么处?点做柜头,要赔补银子的,教我如何赔得起?”妻女闻之,十分着急,啼啼哭哭,一夜不能合眼。

  明早起来,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县前。正值知县坐堂,差人事了,即带进回话。知县道:“本县点你做柜头,也不难为你,须要小心办事。”必大道:“小的是无知乡愚,不会书算,恐怕误了公事,求老爷另点一人罢。”知县把案桌一拍,道:“人人像你推法,竟无人做柜头了!况本县诸事专靠李书办料理,他保举的人,谅必不错。”叫原差:“押他速写认状,如违重责!”吓得必大顿口无言,只得写了认状,以免目前受责。厚差呈过认状,即对必大道:“三日之后就要起征,你须作速打点,住在城中,才好办事。”必大道声:“承教”,忙即回家取了铺盖,带些银两,就在县前饭店住宿。

  要知柜头是最难做的,明白练达的人,尚且被人哄骗,何况必大是乡里老实人,银色戥头一些也不晓得,银钱出入,任人作弄,到得结总之时,竟亏了八百余两,都是要他赔的。须知必大家私连田产房屋不满干金,那有现银补垫?只得弃卖田产,将家中所有,尽行变价完纳,力尽筋疲,正数尚少百金。始初止限催交,过了几限,将他收禁追比。只得寄信妻子,将房屋变卖,一时又无售主,母女在家,惟有终日啼哭。可怜好好一个饱暖人家,被奸人暗算,弄得瓦解冰消!

  一日,张氏正苦丈夫在监,与女儿相对愁闷,只见尼姑静修走进门来,即起身相接。静修道:“我从城中回来,闻得府上有奉官追比之项,放心不下,特来望望大娘、大姐。”张氏道声“多谢”,又将丈夫做柜头亏空,收禁追比,现在要卖房屋,又无售主,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流下泪来。静修道:“大娘不必着急,我庵中观音菩萨最是救苦救难的,大娘明日同大姐到来,在佛前虔心祷告,保佑官人平安无事。还有一句话,大娘若要卖房,却好城中有一大乡宦,要在此处买所在房收租,我通一信去,明日即有回音,你母女到庵拜佛,正好等他回信,岂非一举两便?”张氏道:“既如此,我母女明日准来。但师太切不要破费。”静修道:“我们出家人,有何破费?只要大娘不见外就是了。”说罢,假作嗟叹而去。那知张氏母女此番到庵,正是雀入罗中,鱼投网内!未知能跳得出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