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难明实可哀,致令烈妇丧泉台。

  若非小婢当厅质,何处呼天叫屈来?

  话说一班恶少躲匿汪妇房内,见尸亲已去,探头探脑,都走将出来,七张八嘴,闹做一团。汪妇对众人道:“张耀一定告状,作何算计?”胡岩道:“不妨事,只要你认在身上,婆婆打死媳妇无甚大罪。还有一计,竟说媳妇与雇工人王秀有奸,我去责骂他,他出言不逊,我失手打死的。那王秀你与他也说得明白的,只要许他银子,日后替他赎罪,他无有不肯承认。只是你的丈夫,一向有我们在此,用不着他,今日要用着他了。”便向汪客道:“明日,你往县内把这情节先自首明。”汪客道:“我从不晓得见官,你们那个替我一替罢。”众人道:“私下的事好替,当官的事不好替的。”汪妇向丈夫道:“痴汉子!保全得我,诸事替你出力,让你日日吃酒,难道不好?明日多备几壶酒,船上一路撞去,如何?”汪客听见有酒吃,便点点头道:“说不得,我只得走一遭。”胡岩又悄悄向汪妇道:“这场官司,银子是惜不得的。”汪妇道:“我的银子,久已寄顿你处,如再不彀用,床下尚有千金。只求事妥,取去使用便了。”

  胡岩归家,告知父亲胡堂。胡堂道:“王秀一边,你且先去买嘱停当,此是反手劫。还有一首先手棋子,亦须先去买嘱。你可晓得此女的外祖是何人?就是镇上金炳。其父金楷,中过进士,曾做涪州知州,今虽死了,还是乡宦人家。张耀是个没用之人,明日告状,必去请教丈人。吾意先去买嘱金炳,教他状子上面单告众人,不要把你名字写上,你便悠然事外了。”胡岩便道:“好计,好计。只是事不宜迟,父亲速去停当为妙。”当夜,胡堂即到金炳家送了一百两银子,求他开豁儿子名字。金炳黑眼乌珠见了白银子,一口应承,不必说了。

  且讲张耀哭了一场,思量告状,茫无主见,果然去到丈人家里,商量计策。金炳安慰了几句,顺手推船,救他笼统呈告,不必指出胡岩名字。张耀道:“胡岩是情首罪魁,如何不要告他?”金炳道:“打官司要看风色。胡岩这人,他父亲在衙门中,站得起的公人,不是好惹的。又闻打的时候,他到在内相劝,情尚可恕。况告了众人,他们自然供他出来,你何必先结一个有力量的冤家?”总是得了银子,舌头就是银子说话了,那里还计外孙女性命?张耀是从来没主意的,果依了丈人言语,呈子上把一个首恶胡岩轻轻放过了。汪客随亦进纸,悉照胡岩所言,因媳妇不端,被姑责治致死。县官收了两造状子,一面出票拘人,一面发委典史相验。

  要晓得前朝人命,不比当今律例,定要出印官相验,故典史亦可验尸。胡岩晓得委了典史,益发容易贿嘱,便把官吏仵作人等,一一安顿。又因牌上无名,扬扬得意,反在镇上摇摆。见者皆为不平,怕他刁恶,俱敢怒不敢言。典史到了汪家,朝外坐下。一镇人来看的,挤满两旁。及仵作动手验时,见女喉下刀孔可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遍件青肿,胁肋及下体,皆刀伤流血,见者无不惨然。仵作得了钱的,只报几处木伤,凡刀戳重伤,一概瞒过。众人齐声嚷道:“是仵作得了钱了!为何几处重伤隐瞒不报?”要把仵作打将起来。典史也受过贿,因见人心不服,假意责了仵作几板,以泄众怒,一面吩咐收敛尸首,棺木吊坛;一面回县,仍将原报伤单呈复县主。正所谓:“只要手中收白物,那知头上有青天?”

  过了一夜,县官即传齐审问。斯时,闹动了合邑士民,听见有此奇事,个个替张女哀怜,恨**妇切齿,齐来县前看县官如何审究。衙门人役有受过胡岩嘱托的,反说得疑疑惑惑,替凶首逛蔽。即案中涉及的人也有心向张家的,也有心向汪家的,其言不一。坐出堂来,人犯齐跪堂下。知县先叫张耀上去问道:“你死的女儿几岁了?”张耀道:“十九岁了。前年嫁去的。”又问道:“你告周纶、朱旻等众入房打死,果是真的么?”张耀道:“只因汪妇与众人有奸,众人亦欲图奸女儿,女儿不从,被他们活活打死,现有小婢亲眼见的。”县官又叫汪客父子上去。汪子推说:“其时不在家中,妻子死的缘由要问小人父母。”汪客已醉得昏昏,官府问他,全不答应,叩下头去,竟像睡去一般。县官焦燥起来。书役禀道:“这人是一酒徒,不省人事的。”县官便叫汪妇。汪妇跪上道:“媳妇初来时,小妇人待他好的,只为媳妇近日与王秀有奸,小妇人去责罚他,因他不服,失手打死,此系实情。张耀所告,都是谎话,求老爷不要听他。”县官便叫王秀问道:“你与张有有奸么?”王秀道:“有奸。”又喝道:“因奸致死,你要问个大罪!”王秀道:“甘愿治罪。”两旁看的,听见两人所供,都替张女叫冤叫屈。

  官府见王秀直任不辞,也有些疑心,因叫地邻上去,问道:“这张氏平日为人,清洁不清洁,你们可晓得么?”地方推说:“路远不知其细。”两邻禀道:“张氏却是安亭镇上一个好女子,平日洁清自守,克尽妇道。这没良心话,小人们不敢说的。”汪妇便质道:“你们外人,晓得我家里事?”两邻道:“晓却不晓,但鼓在内,声在外,好者是好,丑者是丑,只怕瞒得老爷,瞒不过众人。”县官喝道:“不必多讲!且问你,张氏怎样打死的?”两邻道:“这事小人们却没有看见。当夜二鼓时分,见他屋内火起,小人们赶进救火,只见他家媳妇已打死在地,满身多是血。其打死情由,求老爷问他家中小婢,只有他亲眼见的。”

  县官便叫小婢上去。那婢子只好十一二岁,一到官前,倒像张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的一般,先把汪妇平日所为,怎么长、怎么短,一一供出。就要掩他口也掩不住。官府道:“这是你老主母的事,不必供了。且问你,小主母如何打死的?”小婢道:“前一夜起更后,胡岩从窗口跳入小娘房中,被小娘将短棒打出,胡岩原到老娘房中住的。小娘整整哭了一夜,明日饭也没吃。到晚,众人都在老娘房中吃酒,二更天,各执器械赶进小娘房中,逼他同睡,小娘不肯。众人将他痛打,见他不死,连戳几刀,然后死的。”县官听了大怒,便向张耀道:“这胡岩是首恶,你为何不告他?”张耀道:“小人怕他父亲衙门凶焰,故不敢告他。”县官道:“胡说!”叫拿胡岩。

  其时,胡岩恰好在旁看审,被差人一把捞了过去,禀说:“胡岩拿到。”县官问他口供,一味支吾,全不承认,便叫一众凶徒都跪上来,教小婢当面质审。小婢一一指着道:“这个用椎打我小娘的,这个用斧打我小娘的,这个也用椎打的小娘号叫求死。”指胡岩道:“连戳小娘的就是他。”胡岩尚自抵赖,小婢说:“你先戳他颈下,又把刀戳他胸前,又将他下体戳两刀,可是这样的?其后老娘来,你叫众人扛尸首扛不动,才放起火来,可多是有的?”被他一口咬定,质得众人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又问:“这时候,你老主母可在旁么?”小婢道:“老娘不在旁,在门外听。”又问:“你在何处?”小婢道:“我不敢走出来,躲在房门角里看见的。”

  县官见小婢所供俱是真情,对众人冷笑道:“你们这班奴才还有何辨?少不得死在头上!本县今日且不用刑。”吩咐一齐收禁,候亲验后再行严审。汪客父子着取保。小婢着张耀领去。斯时,看的人抚掌称快,都道:“皇天有眼,鬼使神差,从小小女子口中把实情供出,张女的大冤,不怕不伸了!”那知奸计多端,人心易惑,一片湛湛青天,几乎又被黑云遮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