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富贵皆言命,岂料天心有改移?

  财色不教方寸乱,自然福禄永想随。

  世人有言:“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是知场中去取,全凭本人之命。命不该中,虽有高才,往往遗落孙山之外。然此为寻常之人而言,若有志之士,则又不可以此说限量。

  当年有个唐皋秀才,屡考不中,发愤读书,尝说道:“愈读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读,命其如唐皋何?”后来果然中了状元。可知人能勤苦读书,虽命不该中,亦可挽回转来。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

  那知文章而外,尚有一种挽回命数的道理,则若如广积阴骘:阴骘之内,又莫大于见色不**,临财不苟。读书人苟能于此处留心,举人进士,可以操券而获。今先说一不贪财的故事。

  江南常州府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康,名友仁;一个姓丁,名国株。从幼同窗读书,到二十岁外,俱进了学。友仁为人忠厚谦退,质地却在钝的一边,文才亦甚平平。国株质地聪明,懂事伶俐,不免有几分自负之意。故论文章,则康逊于丁;论人品,则丁逊于康。国栋家道稍落,尚能温饱;友仁则一贫如洗,处馆糊口。应了几回秋试,俱不得中。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功夫未到;国栋每下第,则骂房师和主考,叫冤称屈不了。

  其年又值秋试之期,两人立意俱要科举,约作同行。到了七月中旬,叫一小船,各带了随身行李,往金陵进发。不一日,到了镇江,船出江口,却遇着了逆风,船小风大,不能前进,只得歇在江边等候。等了一昼夜,风逆如故,两人坐在舟中,甚是无聊,一同上岸闲步。沿着江岸一路走去,不上半里,见有一所古庙,庙门半开,同步进去。

  友仁走近佛座,见有一青布包在拜单左首地下,用手拾起,颇觉沉重。国栋尚在廊下徘徊,遂以手招他道:“进来,看件东西”国株走进,见友仁手内拿一布包,接来手中掂一掂,知有物在内,便拉友仁走到殿后,放在阶沿石上解开一看,足足的十封银子,计有百两,以手拍友仁肩道:“恭喜发财了见者有分,快快回船去罢。”友仁道:“这银子必定是过客遗忘的,只怕要来寻觅,等在这里还他才是。”国栋道:“真正书呆子我既拾了,便是我物。从来说,拾得拾得,皇帝夺不得。管他来寻不来寻”

  友仁道:“不是这样说。那失物的人,若使有余的还好,若是一个穷人,或遇急难,千方百计弄来的,偶尔失落,走头无路,便有性命之忧。古人云:临财无苟得。正在此等意外之财上,须要守得定。等候在此,遇见失物的人交还了他,方是我辈所为。”国栋道:“你说等,等到几时?倘他不来,难道呆呆的只管等去,把国名大事反错过不成?”友仁道:“这失物的人,只因匆忙之中,一时遗失,后来想着了,必赶来寻觅。况场期尚远,在此等几日也不妨。”国栋道:“我不耐烦等他。”友仁道:“兄既不耐烦,请兄先到南京,我独在此等候便了。”国栋见他执意要等,便假意道:“等来还他,也是你的好意。但荒野孤庙中,你独自一人,怀着百两银子住在此间,倘遇着小人,只怕连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不如我替你收着银子,你在此等着了寻的人,你同他到南京来取,万无一失,不好么?”友仁是忠厚人,听见说得有理,那里疑他有别样心肠,道:“这个最好的了。”同到船来,恰好风色已顺,船正要开,友仁遂将银子交代国栋,取了随身铺盖,重到庙里来。

  看庙的老和尚出外方归,见了友仁,便问:“相公何来?”友仁道:“吾约一朋友在此相会,此时不来,定然明日早到,欲在此借宿一夜,饭钱房金,照例奉纳,未识可否?”和尚道:“十方世界,有甚不可?房内现有空床,就在上面安睡便了。”晚上就吃了和尚的两碗薄粥,安宿一宵。

  明日起来,就立在庙门口亲等。等了一回,不见有人来,走到佛前拜单上呆呆坐着。老和尚搬出饭来,便道:“相公用饭。”友仁吃过,约绝不见有人进庙,他一步不敢走开。直到下午,只见一人气急败坏奔来,汗流满面,一径就到佛殿上,东张西看,失魂落魄的一般,两只手在头上乱搔,口中不住的说道:“怎了怎了”友仁从旁冷眼看着,心内想道:“失落银子的,想必就是他了。”遂上前问道:“朋友,你为着何事,如此着急?”那人一看友仁是个斯文人,便道:“不瞒相公说,我有一桩急事,如何弄得没结煞了。”友仁道:“你且与我细说,或有商量,也未可知。”那人道:“我姓赵,镇江人,父亲在南京当差,因亏空官项银两,收在上元县监里,五日一比,倾家赔垫,尚欠一百余两,只得将旧房典卖。昨日带得房价银百两,赶往南京,走得力乏,在此坐了片时,起身便去。夜来打开铺盖,不见银子,想是行路要紧,落掉在此,故急急赶来。一路追寻到此处不见,是绝望了,那得再有银子救我父亲?”说罢,号天痛哭起来。友仁道:“且不要哭。我问你,银子是什么包的?”那人道:“是一方旧青布包的,用细麻绳结着,内面共十封,每封十两,都是桑皮纸包的,放在铺盖内,不知如何落了出来。”友仁道:“既如此,不要慌,我拾在此,还你便了。”那人道:“果然相公拾得,肯还我么?”友仁道:“我若不肯还你,去已久了,为何还等在此?”那人忙跪下叩谢道:“若得相公如此,真救我父子性命了,此恩此德,何以报答”

  那和尚始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话,继而听见一个失银,一个拾得,又肯还他,便插口道:“相公,你说要等一个朋友相会,莫非是他么?”友仁道:“正是。”和尚道:“阿弥陀佛相公真正读书君子,今科必定高中。”又向那人道:“你遇着这位相公,却不是天大造化么”那人喜动颜色,感谢不尽。友仁道:“还有一说,我虽拾得银子,只因此处荒野,恐有他失,已托一朋友带往南京,须到南京还你。”那人道:“我本要到南京,有人先带了去,最好的了。”友仁道:“如此,我与你同行便了。”送了和尚二钱银子,别了就行。江口搭了船。

  不上两日,已到水西门,两人取了行李,就到贡院前,访问国栋寓所。有认得的,指点道:“他寓所借在淮清桥堍下。”依言寻去,果见门上有贴头,上写“丁国栋寓此”。二人走进。国栋一见友仁,便道:“你来了么?”友仁答声“才到”,又问:“这位何人?”友仁道:“就是拾他银子的。兄别后,我等到次日下午,他才赶来,说明了,故同他来拿银子。”国栋道:“你既拾得,便该还他了,为何领到这里来?”友仁道:“兄不要作耍,他的银子是救性命的,他日急得要不得在这里,快快拿来还他去罢。”国栋道:“倒也好笑这银子我见也没曾见过,如何来向我讨?你托我带来的不过箱子一只,这个在此,交还了你,余事莫向我说。”说罢,穿好衣服,竟扬扬走开了。友仁气得心头发火,鼻内生烟,口中乱嚷道:“他…他…他人的银子竟要白赖了岂……岂……岂育此理”

  那人跟了友仁来,只道银子一到就有;今见此光景,惊得呆了,一双眼只看着友仁,但说道:“相公须要救我”扑簌簌掉下泪来。友仁见他着急,便道:“有,不要慌。他纵不肯还,我赔也赔还你。”便将箱子开了,内有几两盘缠取出来,付与那人,道:“你先拿去,我也不住在此,我同你到对门饭店中权住,打算还你,看他赖了一百两银子怎样发迹”便一同到饭店中住了。

  友仁走到各处朋友寓中,遇了相识的便告诉:“国栋昧心赖银,我必借贷还他,欲求援手。”有的晓得了,便说国栋没良心。有的笑道:“友仁太呆了,如今世上做好人总要吃亏。肯借助他的,多不过一两二两,少仅三星五星,东奔西走,终日仰面求人,何苦而为之?”

  不表众人之话。且说友仁到处走了一遭,连自己行李一并当了,凑得五十余两。国栋反在人前说道:“你们不要理他。他不过借此为名,要人帮助的意思。”弄得友仁走头无路。

  适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姓汪,名好义,却不是应试的,闻知国栋赖银不还,累及友仁行李典尽,叹道:“人之贤不肖,何相悬若此”走来对友仁道:“兄一介寒儒,为了他人之事,不顾自己功名,可谓难得。但今日八月初六,入场不远,所借银子已赔过多少了?”友仁道:“约有五十余两。但吾此时心乱如麻,入场也无益,打算回去卖房还他。”好义道:“兄功名事大,还当料理场事。吾助兄白银二十两,以完此事。”又对那失银的道:“其余少的,你当自去打算,莫再累及康相公了。”那人道:“我见康相公东挪西凑,心上本自不安,今承相公为了康相公周济小人,怎敢再去累他?康相公,你打点进场罢。若如丁相公行为,我命早已休了”好义便取二十两银子付他,一总算来,已有七十多两,遂千愚万谢而去。

  话说友仁此时心略放下,忙忙收拾考具,初八日随众入场,已弄得力尽筋疲,题目到手,一句也做不出,只得随手写去,草草完了七篇文字。二场、三场,也不过潦草塞责,自料必无中理,垂头丧气而归。丁国栋得了百两银子,喜出望外,便去三山街上买绸缎,买毡货,诸事从容,入场后,因心中快活,做的文字益觉有兴致,三场篇篇得意,自以为举人捏稳在荷包里了。一到家中,便写出文字,逢人请教,人人决为必中,越发欣欣自负。友仁归家,文字也不写出来,闭户闷坐,思量再得三十两银子偿还失主才好,把中举人的事到撇在九霄云外了。

  那知揭晓后,同县中了四人,第三十六名刚刚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一中之后,亲友多来贺喜,帮助银子,打发报子,友仁才得开颜。丁国栋自己不中,又听见中了康友仁,心中益发不服,大骂主司瞎眼。友仁忙了数日,起身便到南京寻着失银之人,又送还了三十两银子。那人叩谢而去。随备礼进谒座师,叩谢提拔之意。座师见了,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友仁道:“不知年兄平生积何阴德?”友仁道:“门生一介穷儒,有何阴德?”座师道:“你的名数已中定丁国栋的了。只因场中得了一梦,梦见一朱衣人对吾说:‘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亏心事,天榜上已除他名字,换了姓廉的了。’说也奇怪,足下卷子已经看过,不见有甚好处,所以不取。丁生卷子早已中定,自做了此梦之后,再把丁生文章来看,越看越不好,遂尔弃去。随手取过一本,正是尊卷,越看越有精神,将来补上了。及填榜时,拆开来看,果然就是足下名姓。则弃落之卷,一定姓丁无疑了,也拆开来看时,果叫什么丁国栋。此中转换,真有鬼神。年兄若非有阴德,何能至此?你可说与我知道。”友仁只推没有。

  其时同县中的亦因进谒座师,共在座间,便道:“康年兄事,门生却也晓得。”便将国栋如何赖银不还,友仁如何典贷赔偿,一一诉说了一遍。主考拱拱手道:“可敬,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目此益觉爱重友仁。

  后来友仁进京会试,主考便留在署中读书,遂成进士。丁国栋遭此挫折,因友仁中举之后,此事人人传说,更觉无颜,然懊悔已是迟了。不多几时,抑郁而死。可见占便宜者反吃大亏,肯吃亏者反得便宜。国栋贪了百两银子,分明卖去了一个举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赔了百两银子,分明买着了一个举人。看官试思,还是贪财的好,不贪财的好?此言财之关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当前,把得定的更难,受其累者正复不少,人能打透这个关头,自然朱衣点头,立致青云之上。听下回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