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酷虐仗衙门,摘印声传唬断魂。

  平时知县如天大,今日方知上宪尊。

  话说抚院提齐人犯,先将书役严刑讯究。那些奴才平日倚着官势串通一气,诈害良民,及有事情出来,都推到为官的身上去,只要自己脱卸干系,那肯遮盖一分?只听一声叫夹,吓得尿屁直流,将从前贤父母许多恶款,尽行招将出来。乃叫盖有之上堂,大骂道:“你做县官,将朝廷的百姓如此凌虐,良心何在”有之无言回答,唯有叩头。抚院大怒,当堂上了刑具,拿去收监。

  有之看来性命难保,只得再用银子央人到布、按两司求救。两司也因平日受过他孝敬的,便向巡抚委曲求宽。巡抚却情不过,将书役问了军罪,县官从宽革职,问徒三年。那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盖有之的妻子,吃了一场惊吓,急病而死,留下一男一女,身边作伴。

  有之问徒三年,徒限已满,打点归去,幸得囊中尚有数万金,归去不忧寂寞。但有之做秀才时,寻趁闲事常有活钱到手,及做了官后,大锭小锭只般进来,从不搬出去,好不快活。今日回去,摸出私囊用度,如同割肉一般,因想道:“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吾今虽有些资囊,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买卖,从来不会;托他人营运,恐有走失。若置买田产,一遇荒歉,倒要赔粮。却做甚么好呢?”千方百计,忽想起一条道路,得意之极,不觉拍手欢喜。

  看官你道甚么道路?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声色追欢。

  但娶讨姬妾,要费大块钱财讨来时须要穿好吃好,使他锦衣玉食,方成模样,如此又要费钱了。不如拼几千银子,娶几个好妓女,当了姬妾,开设一个院子,做门户生涯,自己捉空叫他陪睡,原可取乐。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们作东。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们相赠。衣食两项,却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但此等生涯,家乡做不得,恐有熟识人来,白讨便宜。京中干爹已死,又去不得。久闻扬州地方,乃六朝花锦之场,衣冠文物往来都会,不若寓居于彼,万一做得生意兴旺,便入藉扬州,亦无不可。”定了主意,便往扬州进发。

  一日到了,为头先借个寓所,安顿儿女。看见四方商贾丛集,恐怕有人闻其姓名,前来戏悔,因改姓为赵,易名甘下,叮嘱家人等只称赵相公,再莫提起“盖”字。又想:“要做运行生意,先要投投行家,秦楼楚馆,不免花费些本钱。”

  一日,嫖着一个妓女,姓马,名慕兰,年纪已近三十,风韵犹佳,枝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甚为中意,思量讨去,托他做个烟花领袖,遂将自己心事,一一与他商量。慕兰道:“这个容易。你肯偿我当初身价,情愿跟你为妻,替你办得定定妥妥,夜夜宿钱不缺。”有之大喜,遂出重聘娶他过门。慕兰又拣选了六个极美的粉头,一齐讨进来,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号称“风流六院”。又各房买丫鬟二人,朝夕伺候。慕兰亦居院中,每日出入银钱帐目,都他掌管。子弟们来嫖的,先是他接进,然后送到某院,任他留连过宿。这六个姊妹人品既美,房帏铺设又精,酒馔又好,正是温柔乡,不让消魂窟,车马填门,笙歌彻夜,从此赵家六院姊妹,远近著名。盖有之眼圈金线,衣织回文,十分高兴。倘院中没有客到,依然拥姬抱妾,尝这软玉窝中滋味。

  一日,正在一院取乐,只见慕兰走来道:“今夜客来得众,只怕连吾也不得空,失陪你了。快快避开,让客进来。”有之缩着头道:“只要夜夜使吾无门可入,便绝妙的了。”常对儿子说:“我的家业全亏这条道路生长利息,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比前日做官时更觉安隐有趣。你日后即不能上进,继我这件生涯,一生吃着不尽。”这几句话,就是盖有之义方之训了,他儿子还肯成人么?

  女儿渐渐长成,未免寻头亲事,人都晓得他外方人,又是亡八的班头,那个肯与他对亲?那女儿亦常到院中,见姨娘们做这风流勾当,春心渐动,把持不定,遂与家中小厮不伶不俐起来。其子到十六七岁,一心好赌,摸着了父亲藏下的银子,背着眼,不论高低上下,就是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色,赢了不歇,输完才走。有人见他头青面白,骗他去做小官,他亦愿献后庭。有之终日简点六院姊妹所赚的银钱,那有工夫照管儿女长短?

  后来有人晓得他做过官的,见他坐也不敢坐,手也不敢拱,问他的话垂手回答,守着忘八的规矩,又可笑,又可怜。盖有之全不知耻,只图钱财到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那知这件十分稳足生涯,也有连本都送的日子。

  话说其时有一江洋大盗羊二,闻得赵家粉头个个美貌风流,打劫的钱财,便来院里花费,每宿一夜,嫖钱之外,珠花金器以及绸缎布匹,赏赐无算。六院姊妹个个被他尝遍滋味。这些粉头见他挥金如土,加意凄趣,吹弹歌唱,竭力奉承,弄得羊二乐而忘返。盖有之心上也道:“这样大嫖客,留他多嫖一夜好一夜。”却被扬州缉捕访着。一日,羊二正拥着几个娼妇开怀畅饮,缉捕领着做公的一拥而入,将他一索捆翻,院中所有,抢掠一空,把娼妓鸨子一齐锁着解官。盖有之亦不免俯首就审。官府夹问强盗,招出许多劫案的赃物,共有三千余两,都在院里花费。原差带龟子上来,官府喝令重责四十,追偿赃物,妓女当官发卖。斯时,盖有之又不好说出自己姓名,只得顶着龟子名色,被皂隶拖翻地上,退去裤子,露出两爿老屁股,一五一十的受打。打得皮开肉烂,哀哀求饶,才晓得打板子这样痛苦难熟的。他平时打人的冤板也不少,今日叫他略尝滋味。

  那知官事未了,家中又生出事来。女儿向与一个小厮通奸,誓为夫妇,乘着父亲被官拿去,到他房中,卷了些金银首饰,跟着小厮一溜烟走了。有之闻了此信,正如雪上加霜。及到家中,又要赔出许多银子交官,又要赎回六院粉头,棒疮又痛,女儿又跟人走了,又偷去许多东西,心如刀割,顿时痰涌上来,跌倒在地,昏迷不省。家人扶到**,渐渐唤醒,睁开眼来,又见游秀才及从前害过之人多立在面前索命,伏在枕上叩头求饶。他儿子又赌钱去了,等得寻着归来,已一命呜呼了六院姊妹晓得主人已死,各寻门路,交清官价,到别处另开店面了。有之盛殓后,官府着他儿子交赃。斯时,家人尽散,只得罄囊倒箧,井两处房屋园亭尽行变卖,才得完结。此后衣食无措,流为乞丐而死。

  看官,你想盖有之原做一任堂堂县令,为何如此结局?只因一生看得钱财太重,造尽恶孽,做尽笑话,顶着一个极臭极贱最不堪的名色,本望千年常富,那知到底成空。天下亏本的事,再没有过于此人的了。究其所由,不过受了一念无耻的亏。耻之于人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