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积阴功半养身,谁知传授失其真?

  参苓未必能全命,始信医师解误人。

  范文正公有言:“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你想宰相而下,内而尚书侍郎,翰詹科道,以及有司百执事,外而督抚司道,以至州官县宰,足以展抱负,立功业者甚多,何以文正除却良相,概不愿为,而愿为良医?可见宰相操生人杀人之柄,医生亦握生人死人之权。宰相而利济天下,则为良相;医生而救济一方,则为良医。未有可以冒昧而为之者。

  今世做医的记了几味药名,念了几个汤头,伸指诊脉,不辨浮沉迟数;握笔开方,不知补泻调和。一到病家,但说某老爷请我,某乡宦求我,某人某人俱是我医好的。及至现在之病,非不苦思力索,杂凑一方,无如病不顾药,药不对病,服下去竟如以石投水,万一造化好,撞着了一个,便扬杨自夸,一似卢医复出,扁鹊再生。若是吃去不效,便说此病本来生得古怪,恐怕尚要变症。问他变的何症,则又茫然不知。更有一件大毛病明知用药错了,若肯另换一方,其病或尚可挽回,他偏断断不肯认错,恐怕前后方子两样,坏了自己声名,宁可等他死罢。从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今日那知多变为养生之念,只要自己赚钱,不顾病人死活。

  昔宦家一女,招有养婿在家,尚未成婚。其女一日小有感冒,大人家即忙请医看视。那医家素有名望,把指头在脉上一点,便说出病之轻重,并不肯虚心叩问,所以合邑推为名医。千请万请,请得他到来,其父邀入房中看病。看罢出来,便称恭喜,道:“这不是病,是有孕的喜脉。不过胎气不安,服两贴安胎药就好了。”其父默然不应。那知其婿在旁听昨,勃然大怒,赶回家去,告诉父母,定要退婚。其父待医生去后,细思:“我家家法甚严,岂有此事但必要弄一方法,塞住医生的口才好。”见女婿去了,便到婿家,在女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婿便不声扬,依旧复来。

  隔了两日,又请此医到家,对他说:“服药之后,身子安适,甚为效验。但既有胎气,尚须调理,求再诊视诊视,定一丸方。”医家欣然,仍到床前诊脉。诊过脉后,说道:“我说不错,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消写一丸方,保养元气。看来生下来倒是一位相公。”其父便请就在床前写方。

  方才写完,只见帐中跳出一个少年男子,劈面就是两个嘴巴,骂道:“我是男子,说我育孕,生下相公怪道人家闺女,也说他有了身孕扯你当官去讲”医生大窘,羞得满面通红。拖到厅上,跪下磕头请罪。其父道:”你说吾婿有孕,倒也平常。你说我女有孕,这是名节所关,几乎拆散人家夫妇,却饶你不得”只见一个大丫鬟掇出一个净桶来,说道:“这是我家奶奶感你费心,谢你的东西”揭开了桶盖,满满的一桶臭粪,便向他头上一淋,竟像珠冠络索一般。众人掩鼻而笑。医生窘极,钻入桌子底下,把身子乱摇,粪要淋到嘴里去,弄得开口不得。满堂人愈觉好笑。主人也笑道:“本该送官究治,今如此光景,也觳了他了,饶了他罢他虽不怕吃,我们却怕臭的”教把灶煤涂抹在他面上,赶他出去。

  那医生得命跑出,一顶轿子已被家人们打得稀烂,坐不得了,要走又不成模样,只得一面走,一面扯起衣衿在面上乱揩。那知粪与煤灰搅在一处,竟如灰漆灰补一样,那里揩得干净,弄得花花绿绿。满街人见者无不大笑,道:“某先生向来拿班做势,做出名医样子,今日吃了亏了”那医生回去,只得躲在家中,两三个月不好见人。

  然此乃庸医通病,无足为怪。更有一种医家,传得秘方,实能手到病除,起死回生,而所用药物,奇奇怪怪,暗里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出来,可广见闻所未及。吾师王源鲁先生遗稿中,有《老神仙传》,事奇文奇,今先录于左。其《传》曰:

  明季天下大乱,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云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之,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召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儿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十丈,令将士执弓弓相拟,大惧,遂适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洞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漍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惟末四页颇有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贵家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与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某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收拾取,止存末四页矣。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以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治之。士庆曰:“嘻,乌有人肠胃离体而尚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先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傅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侍侍献忠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妄,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囊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日将军何自杀所爱?”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妻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胫,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复,须书券来。”白即书券如其言。及以药敷其痛处,锯去其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缚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首以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邀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我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呜呼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时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吉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群聚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着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是,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看了此传,足知医之一门亦无所不有。然此离乱之世,人民遭劫时候,宜有此怪诞之术,助贼为虐,割取人身上东西作囊中药料。乃若康熙初年,天下太平,而岐、黄之家,亦有暗里戕贼人命,合药以治病者。看官,你道其事出在何处?且待下回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