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施主薄请你去一趟郎君的书房。”陆希刚出大郎的小院,烟微上前禀道。

“现在?阿叔有说,是为了何事吗?”陆希问。陆琉并无兄弟,施温八岁起就是陆琉的伴读,后来又成为陆琉的主薄,是陆琉实打实最亲近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陆希长大的,平时对陆希也多有教导爱护,陆希对他也很亲近,一向直呼“阿叔”。

“不知。”烟微摇头。

“那就先去阿耶的书房吧。”陆希说,又示意烟微同她一起上肩舆,“你见到阿耶了吗?”

“没有。”烟微说,“郎君在书房里,施主薄是站在书房外同我说话的。”她顿了顿道,“听施主薄说,郎君刚刚从城外回来。”

“城外?”陆希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城外难民的事?

她想起今天早上,似乎继母还在因为家里多出粮食的事训斥管家不会勤俭持家。陆希知道,继母嘴上训斥的是管家,实则是对父亲不满,因为父亲从前天开始,让家里的粥棚一天施粥两次。对继母的训斥,陆希极是不以为然,城外那些灾民吃的是什么?麦屑粥。比家里最粗使的仆役吃的还不如,要她说,陆家每天浪费的粮食,都能养活无数灾民了。

“你们去把我那盆小葫芦取来。”陆希吩咐道,说完后她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账册。

穆氏在她身后揉着陆希有些僵硬的肩膀,“大娘,你也看了一天了,歇一会吧,账册明天也能看。”

“好。”陆希嘴上应着,可眼还是不离手中账册,手旁还摆了一堆算筹。陆希平时对这些事不上心,绝大多数时候都丢给属官去处理,但到年底的时候,她名下的汤沐邑、田庄、山林湖泊等处的开支收益,都会由主薄整理成册后,送来供她查阅,这时候她再疲懒也要把账册好好看一遍,不然那老主薄又要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大母之类的话了。

穆氏见陆希如此,无奈的笑了笑,大娘就是这个脾气,平素看似万事不上心,可一旦真做了,不做到最好绝不收手,“大娘,老主薄的长媳前几天央人托话说,她和阿漪想进来给你拜年。”

“哦?阿漪不是要定亲了吗?”陆希翻过一页账册随口问道,阿漪是陆希的伴读之一,也是管理她汤沐邑的老主薄的孙女,比陆希年长三岁,已经十六岁了,今年年初就被其母接回家了。

“阿漪是大娘的伴读,她的亲事没大娘你允许,他们家那敢擅自做主?”穆氏笑道。

“我既不是月老,也不是她长辈,哪能做主阿漪的婚事?”陆希失笑放下算筹,“不过好久没见阿漪了,她来同我说说话也好,阿媪你来安排吧。”

“唯。”穆氏见大娘不看账册了,忙将那些账册收好,又把那些用铅椠画满奇怪图案的稿纸一张张的叠好,一会丢火炉里。

“皎皎,你来了。”站在陆琉书房前,满脸焦急的施温一见陆希来了,忙上前迎她。

“阿叔,怎么了?”陆希见施温难得失态,担忧的问,“是不是阿耶——”难道父亲被继母气晕了?还是比大郎气狠了?

“没有。”施温摇头,见陆希松了一口气,又道:“你快去见郎君吧,他已经喝了大半时辰的酒了。”

陆希一听父亲在喝酒,眉头一皱,“还劳烦阿叔替皎皎通传一声。”她柔声道,又提裙上前几步,朝书房里扬声唤道:“耶耶——”

书房陆琉喝了一会酒,正醉眼惺忪的拿着一包药散往酒里撒,一听爱女的叫唤,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酒喝多的错觉,可不一会施温进来对他行礼,“郎君,大娘来了。”

陆琉手一歪,一壶酒大半撒在了酒案上,他叹了一口气,瞪了施温一眼,施温恭敬的垂手站立,眼观鼻鼻观心,他忙吩咐侍女,“先让大娘去茶室稍候。”又合上一旁的药匣,摆在了博物架上的一方怪石后。

施温望着那碗撒了药散的酒,暗暗庆幸大娘来的及时。

陆琉换洗了一番,拿浓茶漱口,又狠灌了一碗牛ru醒酒后,问施温:“皎皎怎么来了?”

“不知。”施温也一脸疑惑,见陆琉双手抱胸,斜睨着自己,目光不善,想了想又道:“我看大娘让人带了一盆盆栽来,许是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抱来同郎君一起赏玩的吧?”

“鬼扯!”陆琉心中冷哼,皎皎什么东西没见识过?什么样的好东西,值得她这么晚了还来找自己?他心下懊恼,正想骂施温几句,但门口已经传来了下人的通报声,他脸上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快让她进来。”

施温嘴角不动声色的轻扬。

书房厚重的锦帘掀起,见女儿由丫鬟簇拥着入内,陆琉脸上笑意加深。

“耶耶!”陆希一见陆琉,便璨然一笑,明朗灿烂的笑容,一下子驱散了陆琉心中的阴霾,“怎么这么晚还过来?路上着凉了没有?”陆琉伸手让女儿过来,殷殷问道。

“我坐肩舆来的,哪会着凉?”陆希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丫鬟,“倒是耶耶,都出去一天了,城外冷吗?”

“不冷。”陆琉摸了摸的女儿的手,见她掌心干燥温暖才放心的松开。

“耶耶,你看这小葫芦终于长老了。”陆希笑着让丫鬟把带来的小葫芦送上来。

“哦,我看看。”陆琉示意侍女将盆栽移近一点,“嗯,差不多是可以采下来了,可惜凑不成一对,不然给你做对耳珰也不错。”陆琉惋惜道。

陆琉闲时喜好摆弄盆景,去年偶尔得了几粒小葫芦的种子,就同女儿一起种了两盆,结果到了秋天的时候,就真结出了几个小葫芦,其中最小的仅三分左右,稍大一点的也只有一寸不到。喜得陆希整天把这盆小葫芦带在身边,精心呵护,每天让人从屋里搬到廊下晒太阳,好容易才没出毛病的长老了。

“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陆希笑着点了点最小的那个葫芦,又指着一个差不多约有一寸左右,形状颇正的葫芦道,“耶耶,我用这个给你做个扇坠如何?上面用白玉镶嵌,下面坠一个青线打的结络。”

“好!”陆琉最不喜的就是金银俗物,见爱女这么想着自己,大是舒爽,从一旁博物架上取下一只锦匣,打开后推倒爱女面前,“你前段时间不是老是说想要一个私章吗?我给你找了一块印石,你看看喜不喜欢?”

陆希取出那块印石,不过她掌心那么大小,色泽白中带着微黄,触手温润如凝脂,置于灯下灿若明辉,仿佛半透明一般,“喜欢!”陆希欣喜的挽着陆琉的手,“耶耶,这是灯明石吗?”她之前一直听说灯明石是印石中的极品,曾对父亲说话,想要一个灯明石的印章,没想到耶耶真给她寻来了。

“是。”陆琉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下顺你心了吧。”

“耶耶最好了。”陆希欢喜的摇着他的手。

陆琉斜睨她,“不给你刻章,耶耶就不好了?”

陆希眨了眨潋潋的大眼,“哪有!耶耶不给我刻章,也是最好的!”

陆琉被女儿哄得大笑。

“耶耶,城外饥人的口粮还够吗?”陆希见陆琉虽在大笑,可神情还是有几分不豫,便关切的问,“要是粮食不够,我库里还有不少呢!”对于父亲的举动,陆希是百分之百的支持的,说着就让丫鬟把账册奉上。

“傻孩子。”陆琉爱怜的望着一脸认真的女儿,失笑的轻抚女儿的小脸,“不是少粮的缘故。”不过是一点麦屑而已,陆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可能拿不出来呢?

“那是为何?药?饥人中有人生病了?”陆希歪头想了想,“或者是炭?天这么冷,他们穿的单薄,会很冷吧?”

陆琉摇头,“都不是。”他顿了顿道:“你说的都是饥人所需的,但光有这些还远远不能解决饥人的问题。”

“为何?”陆希困惑的问。

陆琉见女儿一脸困惑,干脆从案头取出一案卷,翻给女儿看,“皎皎可知,现在城外有多少饥人?”

“七八万?”陆希猜测道。

“自入十月后,从各地逃难而来的饥人,约有二万口,十一月后又增五万,十二月到十五日止,再增六万。”陆琉道。

陆希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么城外饥人有十三万?”这还不算城里原本就有的乞人。

“非也。”陆琉摇头,“二十日丹阳尹府记录,城外饥人共有八万。”

那就是说,起码死了五万人?陆希心下惨然,但转念一想,不对!从十月开始,建康各处都设粥棚了,不仅官家有,只要稍微有点余力的人家,就算不设粥棚,也会每天让下人挑担粥出来施与灾民,而且在十二月之前,天气没那么冷,怎么可能一下子会死这么多人呢?

陆琉见女儿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浅啜了一口。

“那些灾民都卖身了吗?”陆希问,她记得父亲和她说过,人口一直朝中的大问题,朝廷每隔几年都会派人下去查人口,但人口始终不见增长,不是说这么多年,人口真一点都没有增加,而是增长的人口都成为了各地豪门大户的奴仆。

“这么多灾民,能从北方逃至这里,几乎都是正值壮年之人,如何不让人动心。”施温叹气道。

“可——这里不是建康嘛……”陆希不敢置信,天子脚下,那些人就敢这么嚣张?

陆琉一笑,提醒女儿道,“皎皎可知,是谁提出将这些饥人赶出城内的?”

“崔陵!”陆希恍然大悟,崔陵可是崔太后的侄儿,当今圣上的嫡亲表弟,有崔太后这座大靠山,他还有什么可怕的?陆希担忧的问:“耶耶,那你施粥会不会——”陆希有些纠结,她既想帮城外那些灾民,又不想父亲因此而惹来祸事。

“放心吧。”陆琉安抚的轻拍女儿的小手,“过几日就是太后大寿了,这几天一天施粥两次的人家会多起来,最晚到后天,官办的粥棚也会施粥两次了。”崔陵也不是全傻子。

“也对,二十八日就是太后寿诞了。”陆希厌恶道:“耶耶,这崔陵还真是不枉费崔算筹之称!”

“他若不如此算计,将来子孙岂不还要靠屠狗为业?”陆琉鄙薄道。在这个讲究门第阀阅的时代,身在陆家这种自汉起承传了数百年,高官名士辈出的顶级清贵世家,陆琉有无数个理由可以看不起崔氏这种就依靠了外戚身份,突然暴发的家族。他见女儿满脸忧色,哄着她道:“放心吧,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那些饥人就会离开了。”

“嗯。”陆希点点头,依然愁眉不展的说,“耶耶,你忘了,马上就要崔太后大寿了。”她原本就不喜欢崔家人,现在听了崔陵的事迹,想要让她有个好脸色,实在有点为难她了。

陆琉笑道:“你入宫又见不到崔陵。”

“崔家那几个娘子个xing奥妙程度,比起其父也有过之无不及。”陆希心里暗道,但嘴上没说出来,不道人长短,这是淑女最基本的礼仪。陆希是世家女,但从本心来说,她并不鄙视寒族官员,世家的先祖也是寒族出身,只是后来富贵了无数代后,才变成了士族。如今的寒族豪门焉知有哪一日也会成为世家呢?可——陆希还是非常讨厌很多寒门暴发户。

原因无他,就因为很多寒门官员的贪婪程度超出很多人的想象!在这个士族垄断了绝大部分资源的时代,很多寒族出身的人,需要花费比士族子多上百倍、甚至是千倍的努力,才能出人头地。而那些出头的寒门官员,上位后,想要排场、想要惠及子孙,甚至想要摆出比世家更奢华的谱,依靠原本微薄的家底怎么可能?那就拼了命的搜刮民脂民膏吧,甚至比世家更过分的打压其他寒门士子,来维护自己到手的权利。

就算没有世家,照样有权臣、照样有勋贵,一样压榨百姓、贪污受贿,换汤不换药。陆希不是说世家子不贪婪,但很多世家子都有基业在身,对金钱和权利的渴求,远不及寒门士子,当然也可以说他们祖先已经贪过了,所以他们可以不在乎。可陆希还是觉得,发财可以、受贿圈地、私庇人口也行,毕竟当今整个社会就是如此,但——最起码的底线还是应该有的。能遇上真正为百姓谋利的清官,那是自然极好,如果遇不上,来个肯做实事的小贪官也行。而崔陵这人已经完全超出了底线,无怪整个建康,就几个人看得起崔陵的,连陆希直呼崔陵之名,陆琉都没有纠正女儿。

陆琉瞄了一眼房里的更漏,“快三更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耶耶,你也早点歇息。”陆希说。

“好——”陆琉刚要起身送女儿,却见陆希突然坐到了他软榻上,仔细观察了下博物架,从博物架上取下一块怪石,把怪石后的一方锦匣抱在了怀里,然后抬头对陆琉笑道:“耶耶,我走了。”

“……”陆琉苦笑着望着女儿的举动,无奈的点点头,亲自送女儿上了肩舆,又吩咐侍童要把女儿直接送回她的绣楼,才安心回书房,磨牙问,“季慎呢?”

“回郎君,施主薄说时辰不早了,他先回去歇息了。”下人恭敬的说。

“你有本事以后都别来!”陆琉低咒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