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父女说的兴致勃勃,早就忘了两个被两人丢下的人了,亏得高严和袁敞都是在陆家待惯的,压根没把自己当客人。两人原本感情就不怎样,如今也没了外人,也懒得找招呼,干脆各做各的事。袁敞得了竹纸,这会正在兴头上,见书房里还磨了墨,便执笔在竹纸上写了起来。高严接从书房翻了一本书,就坐在向阳的位置,看起书来。

两人自在,陆家的下人也习惯了,给两人上了茶水后,就退至一旁伺候两人,是故当施温领着高威的长史胡敬入内的时候,看到书房里只有两人,不由奇怪的问:“子亮、仲翼,郎君呢?”

“施叔父。”高严和袁敞同时起身,施温也是从小看着两人长大的,两人对施温都比较尊敬。

“阿叔有些事,暂时先离开一会。”袁敞说道。

“子亮,这位是高大人的长史官胡长史。”施温介绍着自己身后的中年男子道,又对胡敬说:“胡长史,这位是袁少君。”

“袁少君。”胡敬向袁敞拱手行礼。

“胡长史。”袁敞对着他微微颔首后,继续低头写字。

施温招呼胡敬坐下,书房的侍童们立刻奉上了热茶,胡敬端着茶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袁敞,他是高威最亲近心腹,高威无论什么事,都不瞒着他,他自然清楚眼前的袁少君是什么身份。

袁敞今天也穿了淡青织锦深衣,压了素白的衣缘,衣摆处还织了玉兰暗纹。青色不算太高贵的颜色,大宋身份最低的官吏,身上的官服就是青色,可袁敞身上那件青衣却纯净如夏日午后的天空,从领口至衣摆颜色层层过渡,最后衣摆处的颜色几乎同衣缘浑然一色,就这么一件平面无纹的衣料就价值几十贯了,而袁敞这件衣衫上还织了同色的暗纹,那价值更是往上翻了几倍,就那么一件衣服,就够寻常百姓度用两三年了。

胡敬目光落在自家少君的衣衫上,高严那件锦袍论做工质量,皆属于最上等的,价值就算比不上袁少君身上那件,可差不了多少,但他衣衫上图案却是青竹,就这一微小处,往往能看出世家和新贵的区别了。袁敞衣衫上的花纹,正是应景早春之花,建康城内大街上那些玉兰树如今都结上了花苞,美景衣衫相互映衬。胡敬忍不住暗忖,姑且不论其他,光论这份致,就是新贵拍马都及不上的。

陆希和陆琉说了好一会话后,父女两人才想起家里还有客人,而居然已经快到了午膳的时间了,长伯也来问他们什么时候进食。

“耶耶,我先回去了。”陆希听说高家除了高严外,还来了高威的长史官,就没和父亲一起回书房了。

“好。”陆琉点头,让女儿回去后,就让长伯饭厅摆饭,留胡长史一起进午食。高严护送自己是陛下派的任务,但他没想到高威居然还会让他的长史官亲自过问这件事,高威这么重视和陆家的关系,陆琉自然也不会端着架子,两家人是未来的亲家,两家关系越好对女儿就更有利。

陆琉到饭厅的时候,众人已经落座了,众人一见陆琉来了皆起身,胡敬含笑作揖:“陆大人。”

“胡长史不必多礼。”陆琉回了他一个半礼,让他坐在自己左侧下方,众人再次落座。

“唧唧——喳喳——”清脆鸟叫声传来,一名袁家的侍从提着一只鸟笼站在饭厅门口。

“阿叔,我许久未来,对阿婶甚至想念,我去拜见阿婶。”袁敞起身接过那鸟笼笑着说。

陆琉还没回答,高严就起身一手搭在袁敞肩上,皮笑肉不笑的说:“子亮兄弟,为兄明日同先生离京后,你我兄弟怕是又要一年不见,今天阿弟可要陪为兄好好喝上一杯。”甚是想念常山长公主?要去拜见她?他在说笑话吗?高严是绝对不会让这小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去找皎皎的!

袁敞对高严回以微笑,“仲翼兄此番远走,为弟虽心有不舍,但男儿志在四方,惟愿兄长此行能振翼高飞!然饮酒伤身、醉酒误事,阿兄明日一早便要远行,为弟断断不敢耽误兄长大事!”

“小酌怡情,焉有误事之理……”

两人一人盛情、一人婉拒,一问一答,不亦乐乎,施温好整以暇的对胡敬举杯,两人以茶代酒,先喝了一杯。

“都给我坐下。”陆琉淡淡的说,“有客人在,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阿叔,我这不是舍不得仲翼兄离开嘛。”袁敞硬是违心的说。

“先生,我也是和子亮一样。”高严忍着恶心道。

“既是如此,那你们就坐一起,好好‘一叙衷肠’。”陆琉有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是。”这两人都恨不得立马一掌拍死对方,可听陆琉这么一说,还真只能一脸哥俩好的坐下。

胡敬饶有兴致的看着二少君难得“活跃”的举动,果然还是要和同龄人在一起啊,二少君这样可比在家有意思多了!施温放下茶盏,笑盈盈的望着两人,打打闹闹才是年轻人嘛。

午食完毕,陆琉又同胡敬寒暄了几句后,就先离开了,袁敞和高严也被他带走了。

施温对胡敬道:“胡长史,不如我们去花园走走,顺便消消食?”

“好。”胡敬欣然应道,他伸手往袖中去掏,却不想袖袋中空无一物,“咦?”

施温见状忙问:“胡长史,可是要香茶,施某这里有。”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不过他巴掌大小的细长单肚小葫芦,那葫芦一看便知是主人的爱物,被摩挲的澄黄光润,葫芦口上配上青金石的搭扣、杏色的流苏,看起来极是清,更让人叫绝的是,那葫芦口还趴伏了一只蚂蚱,再仔细一看居那只蚂蚱居然是那葫芦上生出的结子,被人巧思雕琢成了这样。

时人爱香,莫说高官显贵了,就是寻常百姓出门,身上都爱带上些廉价的茶叶,茶余饭后嚼上那么一下。富贵人家就更讲究了,加了香料精心制作的木樨、素馨、蔷薇等香茶丸,应有尽有。许多讲究些的人家,都用金箔包裹了,银线系好,放在荷包里。

胡敬虽出生寒门,可也是书香门第,虽这些年跟着高威也沾染了不少军中习气,可骨子里还是带了一些人的清高劲,自然看不惯那些金银俗物,就让人用玉制了一个香囊,实在挂在身上,可如今见了这施温的香匣,他竟有些庆幸,亏得没带自己那只玉香囊,他脱口赞道:“施长史,你这只香囊好巧思啊!”

“哈哈,这只香葫芦可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是我家大娘子给我的。”施温说着将香葫芦中的香茶倒在干净的手巾上递于胡敬,“我家郎君和大娘子都爱养些花草,这葫芦就是他们惯常养的,这只葫芦当时养出来的,大家都当是废葫芦,可大娘子让工匠这么一雕琢,到成了这么一件新巧的小玩意。”

施温的香茶,并非时下的小饼状,而是一粒粒犹如梧桐子大小的香丸,胡敬拈了一粒入口,“这是银丹草味的?”

“对,这银丹草不及木樨馨香,可自有一番清爽滋味,施某平时倒是偏爱用银丹草做香丸。”施温说道。

胡敬随着施温逛了一圈后,就先告辞离去了,坐在牛车上,胡敬忍不住暗忖,不说袁少君,他可是汝南袁氏的贵公子,就光就一个施温,也不是世家出生,可观其言行,就透着别样的细致讲究。说来高家度用说不定还要比陆家更高,可就比不上人家那么怡然舒适。胡敬忍不住担忧起来,他们高家就算接了这么一只金凰,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梧桐树呢。

胡敬这会想着的“金凰”正拈着一根鸟食,送到笼里幼鸟的嘴边,逗着它张嘴。

“姑娘,这鸟儿声音清脆吧,如果再好好教调下,将来定是莺声沥沥。”春暄逗趣道。

“是啊。”陆希自己屋里也养了好几只小鸟,她平时养的颇为精心,鸟食都是用豌豆面和熟蛋黄揉成团,搓成一根根细长的面条状,蘸了煮开的清水后,才喂入幼鸟嘴中的。

“皎皎——”高严的声音突然传来。

房里众人同时一愣,陆希不可置信的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高严轻松的翻开她绣阁的窗户,从窗口钻了进来,对着她笑。

“……”陆希没想到高严居然翻自己窗户!

“皎皎你绣阁盖得太矮了,以后再弄高一些。”高严不满的说,这么容易就翻进来了,皎皎的安危怎么办?

春暄闻言不由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除了这人外,还有谁敢爬窗进来?

“你们都先出去吧。”陆希对春暄说道。

春暄颇为不放心看了高严一眼,才领着丫鬟们退出。

“阿兄,你怎么来了?”陆希问。

“我想你了。”高严走到了陆希身边,目光近乎贪婪的望着陆希。陆希今天穿了一件牙白底纹海棠红缠枝桃纹深衣,身上除了手腕上那只常年戴着的羊脂玉镯外,仅在头上簪了两根红玛瑙桃花金簪,清眸如水,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十分的柔美动人。高严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陆希柔软的手,“皎皎,这几天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阿兄——”陆希听到高严直白的话,手一顿,幼鸟吃完了一根鸟食,“唧唧”叫着,催着似乎要吃第二根。

高严瞄了一眼那只小鸟,轻轻笑道:“皎皎怎么还叫我‘阿兄’呢?”

“那我叫你什么?”陆希低着头不看高严,又拈起了一根鸟食喂着幼鸟。

高严被陆希的反问弄的一怔,他是有小字的,但是——

陆希说完后,也自觉失言,“我叫你阿兄不好吗?”陆希笑道,“难道除了我,还有谁叫你阿兄不成?”

也对!高严想起除了皎皎外,也的确在没人叫他阿兄了,“那你以后除了我以外,也不许再唤其他人阿兄了。”高严凑到陆希身边柔声说着霸王条款。

陆希哭笑不得,高严却站在陆希面前,轻唤着“皎皎——”

“嗯?”陆希抬眸望着高严。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高严眼底是一片纯然的欣悦,仿佛就这么站着,叫着她的名字,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陆希心头一软,“阿兄——”

“皎皎——”高严凤眸更亮了,双手紧紧的握住了陆希的手。

“皎皎,先生已经答应了我父亲的提亲了,他说等三年后我们就订亲,皎皎,我们快成亲了!”高严兴奋的说道,这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心愿,原本以为这个心愿是遥不可及的,可现在居然能实现了!

“嗯!”傻乎乎的站着,只单单叫着对方的名字就觉得很幸福……这样的话,陆希上辈子还是花季少女的时候,就不信了,可如今她居然真做了这样的傻事……

“大娘子——”春暄的声音在屏风外迟疑的响起,她也不想打扰大娘子的,但实在是没法子啊,“郎君和袁少君正在绣楼外。”

“什么!”陆希一惊,推着高严到,“阿兄,你快跳下去!”

“皎皎——”可怜的高严刚表述完衷肠,就被心上人毫不留情的拉到了窗户下面,一脸无情的要求他跳楼……高严眼底露出了受伤的光芒。

“快下去啦!”陆希没好气的道,“你想让耶耶看到吗?小心他以后都不让你登门了!”这会装可怜了,他刚爬窗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利索?

高严一听,立刻先一只脚翻到了窗外,“皎皎,我一会过来看你!”先生都带袁敞来了,他当然也可以过来了!

陆希啼笑皆非,不过高严这么一来,倒是冲淡了陆希不少,对父亲和高严离去的不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