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对了。”

是一句很平淡的陈述句,甚至于连小花都觉得昔耶的语气有点嘲讽,因此不满的点了点昔耶的背脊,道:“你别吓她了,好好说话。”

昔耶捉住她的手,捏在掌中。

“你拒绝他,是因为他开出的条件不能让你心动,而我这里,你可以漫天要价。”

昔耶冷然的看了一眼铜镜中自己的身影,虽然此刻他明明就牵住了小花的手,可是铜镜中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这让昔耶觉得很不舒服,眼底的寒意也就更重。

“我不想死,再好的价码,也买不下我的命。”

小花没有想到穆琵琶是一个这样有原则又爱惜性命的女人,她遇到过很多人,大多数都认为人命轻贱,当然,这人命不值钱的原因,不尽相同,但是在小花看来,一个人的性命首先在于自己,你将自己的命看得千金不换,它就真的有可能千金不换,不过你如果将它贱卖,说不定连一文钱都不值。

小花微微皱眉,抬头望昔耶,道:“难得遇上一个和我一样惜命的,要不然就算了吧。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终究不好。”

这一次,昔耶没有坚持,深深的望了一眼小花,牵着她转身走出画舫。

一出了画舫,昔耶不容分说牵着小花翻身飞上船顶,小花低呼了一声,只是一个晃神,他们已经在穆琵琶的头顶上了。小花见昔耶盯着底下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盯着瓦片这么认真,但是她却可以探下身,穿透瓦片打探里面的情况。

小花刚伸了半个头进去,就被昔耶拉了回来,昔耶在她耳边轻笑一声,道:“不是来偷窥的。”

小花皱眉,半夜上人房顶,不是去偷窥,那是干什么?明窥吗?

昔耶握住小花的手腕,两只纤长如玉的指探入珊瑚手串,从里面拈出一块蟹黄一般的东西,小花不知道昔耶是何时知道长卿的存在的,他两指拈着长卿,将它提在半空中悬而不坠,手指间结了一个术法,揽着小花的腰一同跃入长卿中。

“我们去哪里?”

“她的梦境。”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要窥探一个人紧掩的内心,从那个人的梦境入手,是最快捷的方法。人一夜最少有五梦,可是醒来之后,却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能够记住的,寥寥无几。

这梦境不同于幻境,在现实中如何,在梦境还是如何。而幻境则有万般变化,基本上可以由幻境的主人随心所欲,这种功效和怀抱梦草入睡的人所制造的梦境有些相似,可是怀抱梦草能梦所思,只在睡梦中,幻境则是可以不分白日黑夜都存在的。

眼前凭空出现一条长廊,朱红色的漆,乌黑的地板,长廊两侧饰以奇石名花,廊檐上高悬着碧玉铃铛,有雨丝轻轻拂过,碧玉铃铛铮铮作响。

小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脚踏上长廊,却突然被昔耶拉住,耳畔响起低沉的一句,“有人。”

小花愣了愣,想带着昔耶飘起来,却已来不及,嗒嗒的木屐声愈发清晰的响起,从长廊深处一声一声传来,转瞬间便有人影从那头出现。

那是一个容貌生光的小姑娘,一张小脸估计只有小花的巴掌那么大,妆容精致所以才会容貌生光。不过她的装束打扮,却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倒有些像是伎子。这并非是说伎子的服饰暴露明显,而是南国长安在东溪河畔有一条龙式的妓馆,从高级到低级,早成一个小型的帝国,其中的吃穿住行都自成一派。

那样的衣服,其实比寻常人家的姑娘穿得还要多几层,小花隐约的记得,越是高级的伎子,穿得衣服层数越多,最多能达到十二层。她自然没有机会去扒开迎面而来的小姑娘穿了几层,只是觉得看着都热得慌。

小姑娘走得更近了,一张脸蛋用白粉擦得洁白无瑕,寻常姑娘的衣服,领口都很高,会将脖颈遮盖得严严实实,唯独伎子的服侍领口开得极大,在小姑娘快步行走间,露出白皙的锁骨脖颈。

小花赶紧伸手捂住昔耶的眼睛,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

秋雨绵细,若有若无的飘落在小姑娘胭红色的唇上,她走近,却直接穿过昔耶的身体,依旧急促的往长廊的尽头而去。

“咦···”小花惊叹,“原来在梦境中,他们也看不见你的。”

她转身望了望小姑娘的背影,忽见她背上那把用巨大木盒背着的琵琶,微吃惊,“那是穆琵琶?”

原本在竭力奔跑的穆琵琶脚步缓了缓,好像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长廊,抿了抿唇,又继续向着大堂而去。

小花连忙拉着昔耶跟上去,她努力飘得快了一点,凑到小姑娘的前面,这个脸上涂得精致的小姑娘果真有穆琵琶的影子,想不到那个虽然已经半老却仍爱梳洗装扮的穆琵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讲究。

她还这么年轻,却已经这样讲究。

小花在她像粉团一样白的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皱纹,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肌肤还是很光滑的,但是那都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多年,能不光滑吗?

“穆姑娘,”在一座暗红色的精致高门前,有一个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眼中有因为穆琵琶迟到的不满,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与她计较,只低声嘱咐道,“宋月阁的六姑娘正在里面弹琴,你进去的时候,先别急。且记着,手稳心平。让大人满意了,你这一生便享用不尽了。”

“六姑娘?”

小花本来是想趴在门缝边偷窥的,结果被昔耶拍了拍背,就直接拍进去了。

顺着琴声望去,还真是那个六姑娘。

东溪河畔宋月阁的六姑娘,小花可是记得她的琴技曾经引得当时的皇帝偷偷溜出宫去见她,小花没有真的亲眼见过这六姑娘,没成想会在穆琵琶的梦境中遇见。

本来皇帝是偷偷溜出去的,所以小花应该不知道,但是偏偏他站在御花园的东墙下面和皇后为此事争吵,小花就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大约是后来皇帝自己也觉得逛妓院是一件不雅观的事,将美人骗到手之后,也就淡了心思,虽然皇帝不去了,但是达官贵人还是去的,六姑娘依旧还是炙手可热。

小花觉得那些官人们估计是这样想的,不知情的官人,是觉得六姑娘琴好人美,出一份钱,赚两份享受。知情的人还去光顾,小花觉得约莫是被皇帝压迫惨了,心想着不能睡后宫的三千美人,就睡睡宫外的女人,人生在世能和皇帝享用一个女人,也是一件物超所值的美事。

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现在的宋月阁六姑娘,在长安是有价无市的名妓。

六姑娘的琴音暂歇,屋中的人便开始推杯换盏,顺着众人恭维的中心,小花看见一个熟人。那张俊朗消瘦的脸庞,犹带着中年人的威严,满头的发还未花白,只是隐约可见端整的眼角有些微皱纹。玉带深衣,正举杯在饮,唇角紧抿,无半点笑意,却也没有凌然的冷意,只是···觉得他很孤独。

小花看了看跟进来的昔耶,她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身上发现这种孤独,即便身处在歌宴的中心,外间的一切却都温暖不了他,她不希望有朝一日,昔耶也变成这样。

**

而后众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有人站起身,恭敬而不失风度的向安公作揖,道:“今日满座齐聚,都是在为大人践行,学生受大人传道授业解惑,不知能以何为报,知大人素爱琵琶,故而请来一位善弹琵琶的姑娘,好在宴中助兴。”

安公颔首。

屋中的灯火便熄灭了几盏。有一抹朱影从暗处而来,坐在屋中央,怀抱着五弦琵琶。

小花在安公的脚边抱膝飘下,拉着昔耶一起坐下。

整间屋子的灯火都聚在穆琵琶一个人的周围,明亮的火光衬得她肌肤如月,双眼幽深含光。她的双手轻轻扣在清冷的琴弦上,向上首的安公垂头示意。

小花对乐理研究不多,只是侧过眼轻轻打量昔耶的时候,看见他似有所思的眼神,便知道穆琵琶的琴技应当是很了不得的,她又去看安公,他也听得很认真,清冷眉眼间攒出一丝笑,却不似是因为穆琵琶,而像是在追忆什么人。

直到一曲终了,满座都是哑然无声,从这些痴愣惊叹的表情,小花便知道这场演奏是非常成功的。

啪··啪···

小花讶然,身旁的昔耶居然在击掌。

这简直是小花见所未见的,她不由再次仔细的打量穆琵琶,从她的脸再到她的琵琶,昔耶收回了手,却又有稀稀落落的击掌声响起,回过神来的人越多,掌声愈久不断。

在众人表示惊叹的掌声结束之后,安公才缓缓鼓掌。

方才曾起身介绍穆琵琶出场的那人,再一次起身,道:“大人归乡路遥,学生不能远送,不如将此女同行,也可以慰旅途劳顿之苦。”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屋中人便纷纷附和称道。

这本是一件美事,下属给上司送美人,是很常见的。

可是安公却轻叩酒壶,笑问道:“这是···”他似乎连觉提起这个名字都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夫人交代你的?”

那人方才还双眼含笑,轻松自在,熟料安公的话一落,满座皆是无声,一个二个的脸色都变了。

“夫人是谁?”

昔耶摸了摸小花的头,道:“他的妻子。”

上首的安公声音平静,却隐约带着怅然,他抚了抚手,示意那个人不必紧张自责,道:“夫人的性子,老夫知晓,你也是左右为难。只是,别的事,你们都可遵她的意思,只这一件,着实是在随她胡闹!”

那人已经将头匍匐在了地上,声音颤抖道:“这是夫人的一番好意,非是夫人胡闹,学生···”

他还想再说什么,安公却兴致全无的挥手。

他饮尽一盅酒,面容已经如常,对底下不知如何自处的穆琵琶道:“穆姑娘琴技了得,老夫久不弄墨,闻姑娘仙乐,却有所感。”他静了一下,缓缓道:“方知此艺不可有,人间万事凭双手。若何为我再三弹,送却花前一樽酒。”

“他的妻子真大度,居然联合学生给他送女人。”

小花完全忘记了梦境的主角应该是穆琵琶,反而将注意力放在安公身上。

“他的妻子已经死了。”